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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五十平的顶层露台,铺着略显古旧的长条防腐木,灰白色的墙上嵌着几盏铜骨架子白色毛玻璃的壁灯,左手边有个圆型的藏灯水泥坛子,稍远些是方型的水泥花坛,种着的矮树在夜晚的光影间化作幽暗的一团。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物件了,可能那圈花式石围栏还是,也可能不是,这不重要,坐在露台上或隔着玻璃眺望的食客们,会自发地联想起来,他们身在一幢百年的老式建筑里,眼前的一切见证了上海开埠百年的变迁。这是一种融入城市进而融入历史的美妙错觉。   今夜的M on the bund餐厅露台上,只有一张餐桌前坐着人。   桌上没有菜色,刻着“M”字样的刀叉整齐摆放着,色泽温婉的白瓷盘中空无一物,旁边剔透的高脚酒杯里盛着Penfold707,一款2004年的解百纳。空气中有淡淡的酒香,是香草橡木的气息,另有不知藏在何处的熏香散着若有若无的静谥甜香,用来遮盖从黄浦江上吹来的微腥江风,却掩不住,三种味道拧在一起,互不混杂,就这么立体地从鼻子里钻进来,别有风情。   下面的外滩车如流火,更远处的江堤边游人如织,江轮在对岸摩天楼的霓虹映照下驶过,在这被称为外滩最好的观景露台上放眼望去,白天夜晚都各有妖娆。   我当然毫无看景的心情,对着手提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尽量不往右边看。   “就快写好了。”我说。   他悠然坐在我对面,姿态镇定地让我心里发毛。他举杯轻啜了一口酒,却不把杯放下,似是在透过杯中的红酒看着我。   “不用这么快,那记者,慢工出细活啊。”他说:“我希望你的稿子真实感要强一点,毕竟他们做的那些事情,和他们的身份比起来,太不真实了。哈哈哈。”   他的笑声尖利,让我打了个冷颤。   “应该再多一些细节,得有细节啊。李校长,你再多说点细节怎么样,比如那个小姐发现你从包里拿出来的不是避孕套而是各种变态工具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啊?”   他说着,转头往左边看去。   左边站着六个人,三男三女。   赤裸。   西装、衬衫、小礼服、丝袜、胸罩、内裤这些衣物散落在他们的脚边。衣服上有血。   除了皮鞋或高跟鞋,他们身上再无寸缕。就这么肩并肩站着,吹着夜风,面朝外滩的华美夜景。   李校长是个干瘪的男人,发着抖,用手遮着裆部。   他的眉毛一挑:“挡什么,有什么好挡的。你看看,几位女士都没挡呢,比你光棍得多。性变态的男人,果然都是怂的。”   “有人在看,对面有人发现了。”李校长咕哝着低语,却还是把手放了下来。建筑的外墙上装置了许多射灯,在夜色下亮起来,把这些旧楼映照得十分辉煌,成为外滩的盛景。却有一束灯光,正在李校长身前划过,照着他垂荡的阳物,有一种荒诞的滑稽。   我忍不住往对面看去,穿过石栏杆的空隙,可以见到对面的行人亲水平台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冲这里指指点点,一辆闪着灯的警车停在旁边。   既然已经发现了,那么很快,警察就会冲到这里来看个究竟的。   “在等着警察冲上来救你们?”他笑,又饮了口酒:“你们做过的这些事情,警察也会很有兴趣的吧,李校长?”   李校长脸色苍白,其它人脸上也都难看得很,默然不语。   他又问我:“其它几个人的报道文章呢,你都发到晨星报网站上去了吗?”   “还没,想着写好作为一组文章,一块儿发出来的。”   “先发了吧,你有点滑头啊。记者真是不能信赖。”   我应了一声,却还在想着,能有什么法子可以拖延一下。几分钟内,警察就会到了吧。真要发了,这些人的人生就全毁了。但怨谁呢,他们竟然做出那种事情。   “但我必须得说,从专业角度讲,这样的报道是不完整的。缺了一块,就是你。如果没有你,他们如此阴暗的一面就不会曝露出来。”   他摇晃着酒杯,红色的液体在杯壁间酿出波涛。   “缺就缺了,追求完美不是个好习惯。”   我假装听不出他语气中隐含的威胁,埋头打字,嘴里又问:“是关于私人恩怨吧,他们多多少少都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还有什么报复比让他们身败名裂更让人痛快的呢。但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你没有邀请舒星妤,以你的性子,居然并不记恨她吗?”   他站了起来,走向外滩的灯火。   过了一会儿,他飘忽的声音随夜风而来:“因为舒星妤是我的妻子啊。她终归是我的妻子。况且,她欠我的帐,我已经讨回来了。我们扯平了。”   我赫然意识到他话中的含义,抬眼看他,他却竟然已经站到了石栏杆上,冲我微笑。   “你想要干什么?”我推桌而起,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他:“你难道不想看到,他们所做的那些被公诸于众之后的轰动效应吗。”   那排赤裸男女向我侧目而视。   他的笑纹更深了,此时此刻,分外诡异。   “而且你不准备监督我把稿子发到网站上?”我加重了砝码。警察就要来了,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跳下楼去,况且他刚才的那句话,隐藏了一个大秘密。   事实上,警察已经来了,他们在敲被反锁起的大门。很快就会破门而入,或者不用那么麻烦,有人会为他们开门的吧。   “无所谓了,在这个晚上,我已经足够满意。一切都是虚妄。都是虚妄。都是虚妄。”他大笑几声,转过身去,面朝外滩蜂拥聚集的人群,望着平静的黄浦江水,双手向两侧平平抬起,左手酒杯,右手枪,仿佛一尊十字架。   就如那个影片中,站在铁达尼号船头的两人。他甚至唱起那首歌。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I feel you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杯中的残酒倾出,他伴着那一溜液体,飞翔而下,姿态舒展,呼啸的风把他的歌声倒灌进喉咙,在高潮前戛然而止。数秒钟后,他像个破麻袋一样在地上砸出闷响,酒溅在他侧脸上,遂和血混在一起。   三个月前,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十八日。   下午,我飞抵郑州,在机场坐大巴,一个多小时后到达安阳,等待着次日的新闻发布会。故事即将拉开帷幕,但我一直到三个月后,才明白过来这一点。   一路上我都在和同行的记者小侯吹牛,他新入行,所在的媒体要比晨星报招牌大些,没多少采访经验,遇着我就老师老师地捧着。   事先多少知道新闻发布会的内容,我们很自然就聊起三国聊起曹操。关于这个曹操墓我是很狐疑的,因为许多年前的一次冒险,我进入过位于上海闸北区的一座秘密古墓,有太多确凿的证据表明那就是曹操墓。怎么会又出来一座?我几乎在心里认定,安阳的这个是假的。说是几乎,有两个原因让我不那么笃定,其一是上海这块土地是经过多年海水冲击而成的,三国的时候似乎闸北区这块地方未见得就冲刷出来了,就算已经存在,也是滩涂,极荒,怎么会用来建大墓呢;第二个原因,主持安阳曹操墓发掘的阳传良,我很熟悉,他是相当严谨的,既然他如此肯定,必有道理。   我的那次古墓冒险,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当然不适合在这里拿出来作谈资,不过阳传良这个人,相当有意思,很快话题就转到了他身上。   我仅有一次和阳传良私底下的接触,那还是在去年南京大报恩寺遗址挖掘之初。当时什么东西都没有挖出来,仍处于挖掘前期的准备阶段,发布会规模也小,以至于许多受邀的媒体,第二天都只发了个小豆腐干,甚至什么都没发出来。发布会后,我从某个渠道风闻大报恩寺预期会有极重要的古物出土,就约阳传良出来喝茶聊天。   阳传良家在南京,或许是此前几次工作接触,他对我印象颇好,其人又好客,且是个茶客,顺着我的话头,居然就邀我去他家品茶。我当然一口应了。   中规中矩的一套茶具拿出来,金骏眉大红袍和马骝搣茶三样极品挨个泡过,烫杯闻香等程序一样不少,倒茶时水注沿着杯壁绕成完美的圆,手势极规整。这样的一套茶道工夫,却是出门阳传良的夫人舒星妤之手。阳夫人望之三十许人,实际年龄肯定要更大些,温婉秀美,几乎无话,只管浅笑着素手奉茶。   阳传良说舒星妤原是不会这些的,跟着他,都练出来了,现在茶道比他自己还要好。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阳传良口风甚紧,关于大报恩寺的种种,闭口不谈,却把话题引到考古的一些轶事,让我见识了他的另一面。   我也不是非要打听到什么消息,试探几次被他绕开之后,就放松下来和他海阔天空地聊。尤其是他谈到的那些历史中的谜团,本就是我挺感兴趣的东西。   “这历史里面,让人纳闷的事情太多啦。我是个考据派,很多不熟的人以为我这个人也肯定木头木脑,其实呢,我对很多荒诞的事情,感兴趣得很呢。越是讲考据,就越是不理解,越是不理解,就越是想弄个清楚明白。但是谈何容易啊,有些事,注定是搞不明白了。我自己呢备着个小册子,碰到一件就记一件,等以后老了,还能出个中国历史一百大谜什么的,哈哈哈。个人兴趣,个人兴趣。”说这话的时间,阳传良的神态与他在考古现场主持发掘时相比,别有一番情致盎然。   我当然就要细问下去,他就言道,三皇五帝时期的传说,包括山海经一类的志怪,不能算是正经的历史记录,虽然多有神秘的记载,但不是信史,尽可不去管它。但是在正史里,比如《史记》《资治通鉴》一类的信史中,却还是会偶见匪夷所思的记载。   《史记》里,刘邦斩白蛇、张良遇仙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了,更有齐襄公遇鬼失履,吕后被怪物触碰得腋伤病而死的尽乎怪谈的记载。《资治通鉴》里的记载,看起来更为确凿可信,晋建兴二年正月,先是有大流星“如日坠地”,后“同有三日相承,出西方而且东行”。几天之后,又有一颗光度足可照亮大地的流星坠于平阳以北,有当地官员赶紧去看,发现是一块“大肉”,“长三十步,宽二十七步”。   《明史》中记载,天启六年在北京王恭厂一带发生了一次奇怪的巨大灾变,一声巨响,狂风骤起,天昏地暗,人畜,树木,砖石等被卷入空中,又随风落下,数万房屋尽为齑粉,死伤2万余人。灾后,男女尽皆裸体,衣物首饰器皿全都飘到西山上去了。紫禁城外正在修缮围墙的3千工匠尽皆跌下脚手架,摔成肉饼,正在用早膳的天启皇帝躲在龙书案下才幸免于难。奇怪的是爆炸中心却“不焚寸木,无焚烧之迹”。   这些记录,从记录者到内容的详实度都极可信,没办法像野史或志怪小说那样忽视,却又怎么来解释呢。   而让阳传良更感兴趣的,还不是这些。因为如果这些可以用飞碟、外星生命一类来大胆解释,却有另一些现象,用他的话来说,“完全无解”。   这就是记载与现实的自相矛盾。   阳传良在二十多年的考古生涯中,不知挖过多少座大墓,其中有一些,在历史上有记载,那么很自然,挖出来后,就会把墓的情况,和记载一一对照。这种对照,经常可以痛惜地发现,有多少的东西被历代的盗墓贼盗挖干净,但极少时,却有另外的发现。   比如汉代的一座王公大墓里,有一名女子并葬。然而在相关的历史记录里,墓主人之外,明明是该有一妻一妾合葬的,怎么会少了一个?这可和盗墓者无关,没人会连尸体带棺材一起盗走。再比如有的时候,记录里死者是躺在汉白玉棺中,挖出来一看,却是铜棺。   这就是自相矛盾,当年的记录者对这些基本的事实,是不应该搞错,也没必要作假的。可是为什么几百上千年后,再次挖出来时,就变了样呢?   还有两个例子,对大众来说则更为著名。   其一就是秦皇陵。   《汉旧仪》中记载:公元前210年,丞相李斯向秦始皇报告,称其带了72万人修筑骊山陵墓,已经挖得很深了,好像到了地底一样。秦始皇听后,下令“再旁行三百丈乃至”。   这“旁行三百丈”,即意味着骊山和秦陵之间,应该有一条地下通道。然而多年来秦陵考古队用遥感和物探在相关区域进行了许多次探测,均未发现这条记载中的地道。   而《史记》中载,秦皇陵中有天空大地,天空中镶有星辰,大地有江河入海。依司马迁所言,这座地宫的结构格局,大异于其它墓葬。然而阳传良一次在和秦陵考古队队长聊天时却得知,虽然还未挖开地宫,但是各种仪器的探测,均表明秦陵还是较传统的房屋式墓葬的格局。当然规模要大很多,但格局和《史记》中的记载,有很大差异。   第二个例子就是阿房宫,这就更典型了。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汉书?贾山传》中记载:“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骛驰,旌旗不挠,为宫室之丽至于此”。   关于阿房宫的史书记载,还有许多,都是言之凿凿,具体到了数字。然而当代考古证实,现西安的所谓“阿房宫遗址”,实为汉时所建,而真正确认下来的阿房宫,在离“阿房宫遗址”十公里外的另一处,而且只是一个夯土台子。   也就是说,以现在的考据,阿房宫从来就没有建起来过,建了个夯土台就停了下来。诸多史书中对阿房宫的详尽记载,都无法从考古中得到证实。   难道那些治史严谨的史官,都在凭空瞎写?   如果是个不细想的人,当然就凭着现在的考古成果,认为当初的史官尽都在杜撰。但阳传良恰恰是个追根究底的性子,这么一琢磨起来,反倒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肚子里千绕百回之后,又和近现代的许多事情联系起来。这样的自相矛盾,就是当下也并非没有。现在陆陆续续有许多的老人,开始回忆建国前后,党内党外的许多掌故,一本本的回忆录,有的出版在大陆,有的出版在港台,也有的出版在美国。这样的书多了,不免说到的事情会重合,可是不同的人,竟然常常对同一样件事情,如某时某人说了什么,说法迥异。   这些写回忆录的老先生们,都是嗅见死亡气息的岁数了,之所以写书,无非为了还原出当年的历史真相,以解胸中块垒。而那些事件多数对他们的人生有着极重大的影响,断没有记错的可能。则彼此之间的矛盾处,到底是为什么会产生?   无解,完全无解。   说到这里之时,阳传良两根手指捏着紫砂小杯,微微瞌起眼,嗅了圈茶香,再把这杯金骏眉的三汤唆入嘴中,舌头搭巴了几下,让整条舌头的味蕾都能沾上茶水,正是地道的老茶客模样,几乎熏熏然要醉过去了。   然后,他喟然一声长叹道:“我此生的愿望,并不是挖出哪座传说大墓,也不求填补上哪一环中华历史中的缺失,只要能解了这些谜团,就无憾了。”   舒星妤依旧浅笑,眉目中藏着股子平实的爱意,仿佛连他此时的痴颠,也是极喜欢的。   当时我听得津津有味,说给小侯听的时候,他也是一般模样。   “这样的自相矛盾,真是不可思异,而且还不止一桩两桩,那老师,你说是什么道理,有哪些可能性?”   “我说啊,哈哈,我哪里猜得到,有一点我和阳传良相同,那就是要说全都是当年史官记错了,未免也解释得太轻巧了些。至于其中的原因,每一桩应该都各自不同吧。这个世界的秘密太多啦,也不多这几件。”   和小侯聊了个尽兴,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赶发布会,却被告之发布会延迟一天。   第三天,宣布发布会暂时推后。也就是说,取消了。我拨打阳传良的手机想了解出了什么事情,却是关机。   那么多记者聚在一起被放了鸽子,想弄清楚究竟的人多了去了,很快就飞出小道消息,原来出事情的不是别人,正是阳传良。   他失踪了。   直到一周之后,十二月二十七日,发布会重新举行,地方改在了北京。阳传良依旧不见,却已经有了下落。   他死于自杀。   据说他从468米高的紫金山顶一跃而下,摔得肢体模糊。警方的初步调查,已经排除他杀可能。   发布会后,我在首都机场候机厅飞快写完新闻稿传到报社,然后搭上了去南京的班机,希望能赶得上当天的追悼会。   追悼会下午三点开始,我抵达南京殡仪馆时,已经是四点过八分钟了。心中忐忑,不知还来不来得及鞠上一躬,以谢彼年香茶款待之情。原本以为来日方长,有的是和这位考古学家接触的机会,却不料他的人生这样戛然而止了。   说不奇怪是假的,虽与他的私下接触只有那么一次,但分明觉得,他不是那种容易想不开自寻短见的人,何况还有那样一位太太相伴左右。言犹在耳,他说过此生之愿,能解开那些谜团就无憾了。有此执念念兹在兹,是什么让他放下这一切去寻死的呢。要说他已经解开那些谜团,可真是说笑话了。   追悼会在殡仪馆的西中厅,一路过去处处白花,各家里哭声震天,哀乐从几个不同的方向传来,把空气板结起来。   还要拐个弯才到西中厅,我就听见有女人凄厉的骂声。   “滚,你给我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不会有好报的!滚,滚出去,我不要再看见你。我真是瞎了眼才……”   然后一个皱着眉的黑西装中年男人拐出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到我跟前的时候,眉间已经舒展开来,仿佛全不把刚才的喝骂放在心上。   “杨教授!”我喊他。   “你是?”   “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在去年五一的校友会上见过。”   这人叫杨展,是国内量子物理界相当有名的专家,和我同一所中学毕业。去年母校八十年校庆,我就是在校友联谊上认识他的。也就是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话递了张名片,无怪乎他不记得。   “啊你好,你来阳传良的追悼会?”   “是啊,和他喝过几次茶,很好的人,想不到。”我往他身后的转角看了眼,当然看不见什么,杨展的表情却露出些微尴尬。原来刚才被骂的人真是他。   我便识趣地不再说下去,彼此示意后,我继续前行,拐过弯,看见舒星妤站在门口,手扶着墙,胸口喘息未定,犹自往我这边恨恨地望着。   刚才的声音居然是她。   她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那般浅笑不语的模样,我简直没法把那泼妇般的声音和她对应起来。更何况,今天她是未亡人的角色,有什么样的恩怨,要让她在前来悼念的友人前这样子发作。   我向她点头示意,未多说什么,跨步迈入灵堂。堂中的其它人面色都还残留着怪异,显然先前的一幕对他们也都造成了许多困扰。   空气中有不知何处飘来的焚烧的气味,也许某个陌生人骨骼的微小分子正随风进入我的鼻腔,然后被我吞进胃里。也许只是些纸钱锡花。也许是生者和死者合力造成的一种错觉。我把花放在灵前,对着遗体三鞠躬。遗体被缝合过又经了专业上妆,有着油彩的艳丽。但死时躯体毁坏太重,现在仍有许多不自然处,经不得细看。我转过眼去,这刻心里没有其它的念头,对着死亡只有空空荡荡的虚无感。过了会儿,从虚无中生出了唏嘘来,我就转身离开,再和舒星妤打了个无声的招呼,也不管她有没有记起我的身份,径自出了殡仪馆,搭上去火车站的出租车。   车上我才叹息出声,这次短暂的南京之行,就此结束。   回到上海的几天后,我和行内的记者聊天时才得知,舒星妤竟是杨展的前妻。杨阳两人是中学的同学,也就是说,我和阳传良,也是校友。   这三人间的关系坊间有许多的传说版本,但一个基本事实是,杨展在国外当了几年的访问学者回来后,老婆就是别人的了。   这么说来,舒星妤对着杨展骂出的最后半句,瞎了眼云云,也就有了出处。不管故事里是谁对不起谁,可在阳传良的灵前,又何必说这些东西呢。   我这样疑问,就有人来解惑,说你不知道,风闻舒星妤在阳传良死后,在好几个场合都说阳传良的死和杨展肯定是有关系的。直说到公安局找她谈,说没有证据,不能这么说,这才作罢。   一场夜谈,很快话题又拐到别处,乃至天南海北。人死如灯灭,终究会远离活人的世界,在记忆里消磨掉痕迹。   我未和人再谈起过阳传良和舒星妤,直到三个月后。   三个月后,我收到一张邀请函。   函上写着:兹定于3月29日晚6时30分,在外滩广东路20号7楼M on the bond餐厅,举行鄙人五十岁生日冷餐会,敬请光临。杨展。   当时我并不知道,杨展是摩羯座,生于一月。   "二,赤裸   【你们只需要说一件,最恶劣、最下流、最卑鄙、最肮脏、最不道德的事情,不用多,一件就好。我绝对相信,相比你们对我所做的,肯定还有些更糟糕的事情。如果我觉得像是编造的,我会开枪;如果我觉得说出来的事情不痛不痒,我会开枪。所以你们在开口之前,最好想清楚。】      怎么会请我呢,站在升往M on the bond的电梯里,我还在疑惑着。   没想到一个大学里搞量子物理研究的教授,会选在这样的餐馆里办一个庆生冷餐会,还挺时兴的嘛。而且他不会是把整个餐厅都包下来了吧,那可是大手笔。但怎么请了我呢,我和他又不熟。算上三个月前追悼会上那次称不上愉快的相遇,也就见了两次而已。   可能是他想增加些媒体曝光率,刊发篇个人专访,又或要找人代笔自传,所以才请我来,熟悉一下,增进友谊。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至七楼门开,乐声悠扬,熏香润肺。侍者弯腰致意,伸手将我引入。   灯光略暗,米色墙上的枝状壁灯和顶灯没有全亮,或许是故意营造的气氛。侍者走在我前侧,穿着的白衬衫簇新到还能看见折痕,显然是头一天穿。我随他走了几步,却发觉不对劲,整个餐厅里,竟空空荡荡。   “怎么?”我停下来问:“我不会是第一个吧。”   “哦不。”侍者回头露出职业笑容:“杨先生他们都在露台上呢。”   果然是包下了整个餐厅,真奢侈。   紧靠着露台门口,有一条长案,由三张长餐桌拼接而成,上面铺了雪白的餐布。餐布上摆着一溜白瓷大餐盘,盘中空无一物。看见这些空盘子,我忽然就饿了。   踏上露台防腐木地板的时候,杨展就迎了上来,侍者无声无息地退走。   他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红晕,和印象中迥异。校友会上,我觉得他白如放在阴面壁橱里的骨瓷,当时他还说了一个冷笑话,“其实我血色很好,只不过当你把目光投过来的时候,我的血液就集体迁跃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之后在殡仪馆里,我便真觉得他白得只剩下一张蒙皮,都被抽干了。可是现在,他两侧颧骨上有均匀的红色,如抹了腮红一样,额角也在发着光。靠近下巴地方的皮肤,还是原本的苍白,仿佛血管还没来得及充盈膨胀起来。再往下,脖子又是艳红的。红白分明,望之心里有种诡异的不适感。   他伸手和我一握,手冰冷,大概是刚才握着酒杯的原因,还有点潮湿。他握得很用力,还轻轻摇了摇,显得对我的来到十分开心。   “真高兴你能来,不好意思,食物还要再稍过一会儿,只能先喝点东西,酒和饮料在那里。”   我和他寒喧了几句,这时露台上的情况已经被我看在眼中,心里不禁觉得奇怪。   除了我之外,露台上只有七位客人。一个冷餐会,几十个人都是少的,一两百人的规模才比较正常。我来得时间点也不算早,难道还有大量的客人没到吗?   “哦,我来帮你介绍一下。”杨展话音未落,忽然有响动声传来。   声音是从餐厅门口的方向传来的,还没等我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就听见一声惨叫。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快步往那儿走去。   我站得最近,第一个从露台上跑回室内,没几步就瞧见了血淋淋的一幕。   刚才穿着新衬衣领我进来的侍者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呻吟,血从他的指缝里往外流。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手持染血尖刀,另一个侍者在他的威胁下,畏畏缩缩地把餐厅大门关上。   “落锁啊。”他大喝。   我立刻摸出手机要拨110,结果发现没有信号。和我有同样动作的人不少,但都是一样的结果。   “别碰手机啊,谁碰我捅谁。谋财不害命,把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大汉晃着刀说。   真是活见了鬼了。这是什么地方啊,竟然会有单枪匹马只有一把刀的歹徒抢钱。简直荒诞。   但事情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着,现实果然要比戏剧更荒诞。   “他就一个人,我们一起冲上去干翻他。”我微微侧头,轻声对身后的人说。   只是这些人,大多是些文弱知识分子,居然没有一个坚定响应的。   “老子可是侦察兵出身,别做找死的事啊,谋财不害命,谋财不害命。”他好像能听见我说了什么,立刻大声警告。   “锁,锁好了。”侍者说。   比我还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怎么这么怂。我四下张望,却没什么趁手的家伙。长案上摆着的那些刀叉,可没法和他手里的尖刀对抗。   “麻利点。”他晃着刀子吼。   地上那个挨了刀的侍者既是威胁也是人质,杨展第一个拿出了钱夹,很快钱包、耳环、戒指在桌上拱起一堆。歹徒挥刀让我们站得远一点,蹲下双手抱头,然后自己开始翻看战利品。那个完好无损的侍者自发地蹲在另一头。我蹲在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旁边,挨着她的胳膊,感觉她正在微微发着抖。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人要赶快送医院,你拿了钱赶紧走。谋财不害命,你也不想他死在这儿吧。”我说。   地上的侍者不再往外冒血了,还在呻吟着。能出声就是好事。   “闭嘴。”他却不忙着把这些财物收起来,反而瞪着我们嘿嘿笑起来。笑声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让我心里猛得一沉。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疯的,这人脑子要真有问题,今天伤的人怕就不只地上这一个了。   “你,出来。”他用刀指着蹲在最外侧的一个大腹便便的半百男人。先前露台上我耳朵里飘过一句“刘书记”,以杨展的社交圈,多半是哪所大学或研究所的书记。   刘书记当然不肯就这么出来,反而还脚底挪动向后缩。   络腮胡大步上去,用刀架着把他拖了出来。   蹲在刘书记旁边的就是杨展,我使劲地用眼神向他示意,这是最好的机会了,络腮胡在把胖子拖出来的时候,如果杨展瞅准了给他来一下,我立刻就会跟着扑出去。   但杨展一动都没动,我心里叹息,实验室里呆得久了,胆气都没了。我离得太远,如果发动,他有足够的反应时间,首先倒霉的就是那个刘书记。   他把刘书记拽起来,拿刀逼着他的脖子。刘书记吓得浑身乱颤,恨不得再次抱着头蹲下去。   “你们这些有钱人!”   刘书记更慌了,连声尖叫:“我没钱我没钱。”   络腮胡一刀背拍在他脸上:“吃成这样还他妈没钱!没钱你来这种地方!”   “我是被请来的,他他他请我的,他有钱。”刘书记被刀架着没法扭头,伸出一只手使劲往后指,颤颤巍巍,倒差不多把所有人都指了个遍。   络腮胡却不管杨展,对着刘书记就是一阵破口大骂。   “妈的你们在这种地方吃一顿,我要做死做活干多久你知道不知道?我每天吃的是什么睡的是什么你知道不知道?凭什么你这种人腆着肚子坐坐办公室玩玩女人就能大把大把的捞钱,我操你……”   络腮胡呲目翕鼻口沫横飞,刘书记几乎都要被他骂哭了。这样的仇富者,长期的积怨下来,干出什么样的过激事情都不奇怪。   只是络腮胡一通畅快淋漓的大骂,方到一半,唇上的胡子突地掉了下来。   这人卡了壳,看着飘落的胡子,表情怪异。   “没看见没看见,别杀我!”刘书记惊恐之下生怕看见一歹徒的“原形”被灭口,闭了眼大叫。   我心里却是一动,他还知道乔装打扮,那就不是疯的。   络腮胡稍一愣就回过神来,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说:“你这种人,不知做过多少昧了良心的事情,我也不来把你怎么样,但这就得看你是不是诚心忏悔了。”   “我忏悔我忏悔。”   “那好,先把你这层皮剥下来。”   “啊?”   “把衣服脱了,光着站到外面去,好好忏悔!”他恶狠狠地说着,嘴角咧开,似笑非笑,格外凶恶。   刘书记还在犹豫,络腮胡把刀往他喉节上一挺,他就像打了兴奋剂一样,飞快地扒衣服。   很快他就只脱剩了条内裤,白条条的肥肉耷拉下来,圆滚滚的肚腩颇有几分光泽。   脱内裤之前,他终究又犹豫了,却不敢说话,眼巴巴地看着络腮胡。   照理,络腮胡这时候该再吓唬他一下,这最后的遮羞裤也就脱了。奇怪的是,络腮胡却没说话,而是拿眼往我们这边看。   确切地说,他在看杨展。   他为什么要看杨展?   刘书记早就慌了神,看络腮胡没反应,生怕他等得不耐烦拿刀捅过来,一咬牙,伸手就去脱裤子。   “唉你等等。”络腮胡说。   “啊?”刘书记裤子刚往下褪了三分,下体露了一半出来,听他这么讲,就停在那里。   “拉上来拉上来。”络腮胡说。   然后他干咳了一声,说:“差不多了吧。”   这话分明不是对刘书记说的。   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却下意识地往杨展那儿看去。   络腮胡看没人搭理他,皱起了眉。他刚才一口江西口音,现在却换成了标准的普通话:“老板,剧本上不是这么演的,该你了,怎么回事?”   他说完这话,原本一直躺着呻吟的侍者,立刻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同时起来的还有那个一直表现得很胆小的侍者。   杨展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真的和他有关系!   从走进M on the bond开始,就有太多古怪的地方。只请这么几个人,却包了一整层的餐厅;明明是吃饭时间,基本的菜却还一样都没上;一个络腮胡一把刀,就敢闯这么大的餐厅;出事到现在,餐厅里除了两个侍者,其它人一个都没出现……   “杨教授,”络腮胡说:“剧本上你早就该说话叫停了,帮你演这场戏,出格的地方很多,看在钱的份上,我们也做好被拘进去段时间的准备了。但再像刚才那么下去,性质就变了,难收场,不好意思啊。”   我们都还愣着,刘书记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把将络腮胡推开,指着杨展的鼻子骂:“好你个杨展,你个龟儿子的,我就想着,你平时心里不知对我有多少嘀嘀咕咕的,怎么会把我给请过来。这个事情,我们法庭上见,我现在就报警。”   杨展耸了耸肩:“这层的手机信号已经屏蔽了,你大概得到楼下才能打通电话。”然后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支手枪,指着刘书记。   刘书记一巴掌拍过来,杨展晒然一笑,枪声就响了。   弹壳“叮”地掉在地上,刘书记看着手掌中心的洞发呆,几秒钟后才痛的惨嚎起来。   那竟然是把真枪!   我们这些人本都已经站起来,见到这一幕,全惊呆了。我心里涌起的寒意,比刚才络腮胡演戏时更甚。   “裤子脱了,站到外面去。”杨展徐徐说道。   络腮胡向后退了几步,变色道:“杨教授,不管你要干什么,今天何苦还要把我们拖进来?”   杨展朝他笑了笑:“这件事情我一个人总是没办法做下来的,总得有人打打下手帮帮忙,比如反锁个门之类的,对不对?”   络腮胡脸色极苦。   “你别慌。”杨展说着,把枪口顶在刘书记的腮帮子上,深深陷进去直撞到槽牙,又左右转了转。   “要我再说一遍吗,脱了裤子站到外面去。要不要我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并不响亮,状甚温和地问正捂着手的胖书记,刚才的那声枪响犹在我耳边回荡,让我都没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但刘书记仿如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脱了内裤,急步冲去露台。在我身前经过的时候,我清楚地听见他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刘书记,你比我要聪明,所以别做傻事。”   “放心,放心。”刘书记寻了个离窗近的地方,身子不停地抖着,却还是尽量站得笔直,任血从指尖沿着大腿流下去。   “你别慌,”杨展再次把头转向络腮胡:“我也不来为难你们,你们就在旁边看着,帮我把门看好。”   他说着把枪晃了晃:“看不好,就会死人,叫来警察,也会死人。如果你们照我说的安安静静,那么就没人再会受伤。所以不要去叫警察,你们是共犯,如果弄死了人,你们的罪就重了,再有什么立功行为都抵不过。安心等一会儿,嗯哼?”   “你不会再开枪了?如果你真打死了人,我们不一样跟着重罪?”   杨展转头问他的客人们:“你们希望我开枪吗?”   一起摇头。   “你看,”杨展耸了耸肩:“他们也不希望我开枪。所以他们会配合我的。”   “那多记者,请你过来。我手里有枪,而且我的精神状态不很稳定,所以请把你的攻击倾向收起来。”   我走过去,他很聪明地让我站在他的侧前方,然后帮我介绍今天的来客。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不方便把他们的身份说得太清楚。手掌中枪的那位是一家前沿物理研究院的书记,杨展曾经是该院的副院长。   其它的宾客中,有两对夫妇,都是丈夫与杨展相识。一位姓李,是杨展现在所在大学的副校长;一位姓冯,是杨展大学时代的室友;最后那位女士与杨展同姓,是他的堂姐。   “既然来了,就有缘份。”杨展这样和那两位不相识的夫人打招呼,然后让她们和其丈夫一起,脱光了衣服站在刘书记旁边。   刘书记手上血犹淋漓,杨展又是这样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语气,格外让人感觉到他的残酷和歇斯底里,所以竟没人敢挣扎抵抗。甚至连破口大骂都没有,凡是低声咕哝的,被他饶有兴致的眼神看过去,立刻噤若寒蝉。   也就最后轮到他堂姐时,问了一句“我也要脱”?   杨展一言不发,把枪抬起来,对着她的脑袋。她便也恨恨地脱了。   杨展把我喊上露台,将三个演戏的扔在餐厅里不管,刚才那一番话讲过之后,他似乎就不怎么担心那三人会想法子把警察叫来救人。   杨展请我落座,倒上红酒,又拿来台笔记本电脑放在我面前,说:“我特意查过,你是个很不错的记者。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写新闻稿,写好了,发到你们报纸的电子版上去。不要推托,我知道你有网络发稿的权限。”   我看着电脑在面前启动,问:“可是写什么,外滩五号的七楼露台上有六位天体爱好者?”   “哦不,那只是让他们坦露心声一个外在步骤,这样他们能够更好地忏悔。先扒了外衣,再扒道德的外衣时,他们就会习惯一点。”   “忏悔什么?忏悔我小时候抢你的烟花爆竹、嘲笑你长得矮像女人、在你十三岁的时候带同学回家,把你绑在板凳上脱裤子,还是其它什么无聊的事情?”堂姐冷冷地问。   “是不是其它人也和你一样,觉得我不敢开第二枪。是呀,这里枪声可以传得很远,楼底下的行人都可能会注意到哟,这样就有人来救你们了。”杨展说着,把枪抬起来,眯起一只眼,煞有介事地瞄准堂姐。然后他摇摇头,走上去,用枪顶着堂姐的肩窝,扣响了扳机。   “砰!”   “你看,我还是开了嘛。现在,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   堂姐倒在地上,尖叫了半声,嘴就被枪塞住.   然后他把枪管慢慢抽出来,堂姐怕得流泪,嘴唇哆嗦,一个字也不敢说。   “站起来,站好。”   “现在,我来回答问题。我并不是要你们忏悔对我做过些什么,但是我一直很好奇,像你们这样的人,究竟做过多少肮脏的事情。到今天,到此时此刻,我已经不打算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杨展的语调抑扬顿挫,挥舞着手臂,晚风吹乱他的头发,他用空着的手整了整发型,仿佛在做一场演讲。   “我只是想让那些被蒙蔽的人们知道,有些人可以下作到什么程度。当然,让你们一一忏悔做过的每一件恶事,不太现实。多半你们才讲了十分之一,警察就赶来把我枪毙了。”他摊摊手,好像觉得自己说了个好笑的笑话,当然没有人笑。   “你们只需要说一件,最恶劣、最下流、最卑鄙、最肮脏、最不道德的事情,不用多,一件就好。我绝对相信,相比你们对我所做的,肯定还有些更糟糕的事情。如果我觉得像是编造的,我会开枪;如果我觉得说出来的事情不痛不痒,我会开枪。所以你们在开口之前,最好想想清楚。”   他说到这里,冲我笑了笑:“那多记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我这不是逼良为娼吗。但是,我对他们有信心。哦对了,这里有两位不怎么走运的家属。既然你们也一样脱光了站在这里,那么也不妨一并诚实一次。人嘛,总做过昧着良心的事情,我还不至于走运到遇见一位圣人。当然,我对你们会适当放宽尺度的,但最好别有侥幸心理哦,我已经开了两枪,所以什么时候开了第三枪,想必你们也不会太奇怪吧。”   “那么谁先开始,刘书记,就你吧。”   刘书记站在排头,堂姐站在排尾,六个人就这么依次说了下来。他们所说的事情,其实和这个故事并没有太多关系,我本不该在这上面多花笔墨。但当时我真的被吓了一跳,因为这几个人,居然都如杨展所说,有极卑劣的一面。   刘书记第一个挨枪,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先是痛哭流涕地反省自己当年排挤杨展使暗招耍绊子有多不应该,又说自己猥亵女实习生多次。杨展却还不满意,说要不是他已经挨了一枪,现在就得再给他一下。   有了刘书记的榜样效应,后面的人就再无顾忌。其中最让我瞠目结舌的,莫过于李校长的坦白。他说自己有强烈的性虐待倾向,在家里没法对老婆这样,却跑出去花钱找小姐。有一次搞得太厉害了,小姐吓得把自己反锁在酒店卫生间里,从窗户爬出去要逃走,却跌了下去,摔成植物人。事发在一个二线城市,李校长找了很硬的关系,花了不少钱,居然硬是把事情压了下去,躲过一劫。这个故事一说,身边的他老婆对他侧目而视,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一般。杨展却是连连点头,听得津津有味。   至于杨展的堂姐,则是从心底里异常仇视长相漂亮的小男孩。曾经有一次,路上见一个混血小男孩母亲走到一边打电话,竟用一根棒棒糖将小男孩诱走,骗到三条街外后将其扔下扬长而去。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曾经做过让杨展耿耿于怀的事情,今天杨展此举,无非报复。然而这些人质们看起来衣冠楚楚,各有身份,竟然有这样龌龊的一面。究竟是杨展的确知道他们的为人,又或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如此阴暗的一面。我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我被逼到这步田地,会说些什么。   我在电脑前速记,在杨展不露声色的催促下迅速成文。说实话,我还真有把这些事情公诸于众的冲动,让民众瞧瞧这些学界名流都是怎样的货色。但我的理智告诉我,如果没有外力阻止,杨展还不知会做出些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来。我看他的神经绝对有问题,要是我把文章写好了发到网上,他真的会放我们走,等警察来将他逮捕?不可能。   时间过得很漫长,这一整层都被杨展包下来,非但餐厅大门反锁,连七楼电梯口都竖了块不营业的牌子。先前的两声枪响,就这么被夜风吹散,并无追根究底的人冲上来查看。那三个演员则完全被杨展吓到了,竟真的没有做任何联络警方的努力。   直到对面外滩的游客发现了这六个站成一排的裸男裸女,然后大批的看客迅速聚集起来,其中不乏有拿望远镜的。警察随之被惊动,冲上来解救了人质。而杨展,则做了看似他一早就打算好的事情,从露台上一跃而下,触地身亡。   接下来我被带到警局做了长时间的笔录,我在电脑上的速记也作为重要证据被警方接收。李校长当年瞒下来的案子,也因此重启调查,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听说他被免职的消息。至于受了怎样的刑罚,我就没有再关心了。   我也把心中的疑惑和猜测对警方说了,但没有下文。以我对警方行事方式的了解,也知道就凭着这只言片语,没有其它的证据支撑,的确是不会有什么下文的。然而我心里就是放不下。   “况且,她欠我的帐,我已经讨回来了。我们扯平了。”   杨展这话,分明是说,阳传良的死,和他有关系。   莫不成,阳传良真不是自杀的?   一个事业正盛的考古学者突然死去,所有的迹像都表明他是自杀,但是没有一点理由。如果他的死和另一个人有关,那么,这一切是怎么办到的呢?   而另一个极有前途的物理学者,突然对曾伤害过他的人们进行了一场歇斯底里的报复,却又无意将这场报复完美收尾,决然自露台上跳下。他的自杀,同样没有任何理由。   这两场莫明的自杀,背后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   我数夜难眠,终于意识到,如果不做些什么,难得心安。   "三,变化的历史   “对你丈夫的过世,我感到很遗憾。”我说:“不过,你是否知道,你前夫也已经去世了。”   “我听说了。”   “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杨展是在我面前跳楼的。”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我想拜访您。杨展死前对我说了一些话,让我对你先生的自杀产生了怀疑。”   “对不起。”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您是?”   我自然是先报过家门,但她显然对我已全无印象,压根没听进去,这时略有些狼狈:“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跑文化口的,去年的时候还来您家喝过次茶……”   “你是记者?”她确认般再问了一次,然后同意与我碰面。   四小时后,还是在当年的那个客厅里,还是在当年的那张茶几边。没有中规中矩的茶具,只有两杯袋泡茶。热气袅袅间,我与未亡人谈论起她死去的丈夫,小小的空间里,有孤寂弥散。   这时的她,望之即是四十许的妇人了。   “应该从我收到请柬说起。在那之前,我只见过杨展两次。第二次,还是在您先生的葬礼上。”   我把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舒星妤听得很认真,也许她已经从别的什么渠道了解到一些,但又怎么比得上我这个亲历者说起来清楚。   当我说到杨展毫不犹豫地开枪,并且让那些人脱光了站到露台上时,舒星妤蹙眉摇头。   “怎么?”我问。   “哦,没什么,您请继续说,我只是有些意外。”   “意外?我多问一句,在你印象里,杨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尽管我们早已离婚了,但还是很难想像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并不是说他是怎样的好人,而是,他从来不和人正面起冲突,如果要报复,那也是背后放箭,使阴谋诡计。他和传良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传良是那种气上了头会挥拳头的男人,杨展其实……”   “很怂?”   舒星妤点头:“对的,恨极了,他也就是在肚子里诅咒,他请去的这几个人,其实我是知道的,杨展对他们背底里咬牙切齿,那是宿怨了,可是当面碰到,还不是笑呵呵装得没事人一样。”   “但现在谁都这样,如果不是准备破釜沉舟,谁会当面让人下不来台呢。杨展也是因为要自杀了,在死之前发泄一下。”我说。   “自杀……”舒星妤双手放在膝上,微微低下额,半阖起眼,凝望几上那未喝过一口的茶。她当然不是在看茶,眼神落到的,是不知多久之前的往事,和心中翻滚起来的复杂情绪。   “以您对他过去的了解,他有自杀倾向吗?”   “一般来说,他可是个惜命的人呢。”舒星妤轻轻摇头。   但这“一般来说”,又是从何而来,像是有未言尽之意啊。   “那天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您在电话里说,他……他承认了?”   “倒也不是那么直接地承认。”我便又接着前话往下说,直说到我为了拖延时间等警察来,主动提起了她的名字,不料却换来了杨展的一句“她欠我的帐,我已经讨回来了。我们扯平了。”   舒星妤听见这句话,嘴里一阵戚戚挫挫,竟是恨得咬牙切齿了。   直到我把当晚的经历全都说完,她沉默许久,忽然站起身来,向我欠身鞠了一躬。   我来不及躲,又不方便伸手扶上去,她重新坐下,说:“真的是太感谢了,这样的事情,根本没硬的证据,警察是不可能再查下去,更何况杨展现在也已经死了。但我先生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我心里……”   她哽噎起来,缓了一缓,又说:“在这样的时候,您愿意这么来查真相,实在是……”   我见她又开始流泪,连忙说了些安慰话,心里却觉得,舒星妤这番作派,未免没有故意的嫌疑。我刚才作为她亡夫的朋友,说了些杨展自杀前的言行,并没有直言要就此查下去。她这么一讲,就算是先谢过了我还未做的事情,这是急着钉钉子呢。   但反过来一想,坚信阳传良之死别有猫腻的她,除了我,可能也没有其它人可以拜托了吧。这样的小手段,合情合理。   “我对你们三个人的过去,听过些传言,也不知有几分真假。”我问起了三个人之间的情感纠葛。面前的未亡人,先嫁杨展,后嫁阳传良,若阳传良之死与杨展有关,那么原因多半就在此了。   舒星妤应了,用平淡的口气慢慢道来。   舒星妤嫁给杨展,是在差不多二十年前。那时杨展还在读博,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几篇论文,刚刚受到一些关注,和后来的声望相比,还只崭露头角。   至于两人是如何相识相恋,舒星妤没有细说,因其既与主题无关,时至今日,又尽是些不堪回忆的旧事。   和所有夫妻一样,杨展和舒星妤也从初恋时的天雷地火,渐趋婚后的平淡。   由爱情而变亲情,平淡后有相濡以沫的温馨,两个人关系的根基,却反而要比热恋时牢靠得多,这才是一辈子的夫妻。但杨展和舒星妤平淡是平淡了,却变得开始疏离,其中原因,一个是两人没能有个孩子,再就是杨展的性格。   杨展性格孤癖,且是个典型的书房式学者,整日里埋头课题研究,和老婆的话很少。有时候呆在实验室里,也会长时间的不回家。交流少了,感情自然难以维系。舒星妤其实知道,杨展心中还是爱她的,但这样的信息,缺乏合适的手段传递出来还是白搭。很多时候,形式是极重要的。   八年之前,杨展去美当访问学者,后因参与一个高端实验室的项目,又在美多停留了三年。就在他因对该项目的贡献博得声名,准备回国的时候,舒星妤和他离婚了。这么长时间的实际分居状态,法院可以直接硬判,由不得他不同意了。   和杨展离婚之后,舒星妤就和阳传良结婚至今。阳杨二人本是同学,关系还颇不错。这么多年因为这层关系,舒和阳遇见过许多次。在舒还未离婚时,两个人私下里有过多少接触,舒星妤当然不会说,但这样的事情,想也能想个大概出来。   所以事情发生之后,杨展感觉就像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刀,恨阳传良入骨。   阳传良的性格和杨展完全不同。一个是成天田野考察,皮肤都晒得乌黑,开朗外向,一个整天在书斋实验室,肤色苍白弱不禁风。但阳传良这个整天必须往外跑的人,却愿意抽出所有可能的时间陪舒星妤,和杨展对比明显。   当然,一段婚姻破裂,多数双方都有问题。我在这里听舒星妤述说前事,难免带了倾向性。如果是杨展说来,必然是另一种角度。   “那你和传良兄婚后,和杨展还有接触吗?”我问。   “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认为传良的死和他有关的原因。我们离婚时,他痛哭流涕,求我回心转意。如果他早能这样,也许我们还有余地,到了那个时候,当然什么都晚了。他一直希望可以追我回来,哪怕我和传良结婚了,他都不放过我,比起我们婚后他对我的不闻不问,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我叹了口气,人都是这样的,失去了才想起来珍惜。   “传良因为常常要去外地考古,一去就是数周乃至数月,他以为自己有可趁之机,不停地来烦我。为此我还换过两次手机号码,根本没用。有几次我早晨开门取牛奶的时候,就见他站在门口等着,那情形其实很吓人。偏偏传良觉得和杨展是老同学,他娶了我,心里头总觉得有对不起杨展的地方,对他的这种行为,只要不过份逾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容着。”   这话说得就很明白了,舒和阳的关系,必然是在舒杨还没有离婚时就开始了。有悖道德,却也是人之常情。   “他能包容,我不行啊。有的时候,并不是行为不逾矩就能包容的,杨展的这些行为,在我看来就是骚扰,而且是让我不堪忍受的骚扰,长年累月下来,谁都受不了。到了去年,我已经忍无可忍,特意把他约出来,明明白白地对他讲清楚,我对他已经没有一点感情,绝不可能再回到一起了。但是他置若罔闻,只当没听见。就在传良死前三个月,我报了警。然后我找了个律师给他发函,再有一次,就向法院起诉,也不求让他赔精神损失,只为让他名誉扫地。他这个人,最好面子了。”   我心里却想,也许杨展在和舒星妤的婚姻里有诸多做得不够的地方,但是离婚后连着好几年都这样纠缠不休,反过来想,却也是痴心一片。换来一纸律师函,怕是得心如刀割吧。   “那之后呢?”我问。   “他未再在我面前出现过,却打电话给传良,污言秽语,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一通,还在电话里说,除了他,没人配和我在一起,让传良小心点。”   “这是威胁了,你们报警了吗?”   舒星妤摇头说:“当时只以为是他的气话,根本没想到他真的会做什么。”   “那么传良兄过世以的,你把杨展说过的话告诉警方了吗?”   舒星妤露出一丝苦笑:“也怪我,气急攻心,恨极了杨展,总是在各种场合,说传良的死和他有关系。所以我对警方说的话,可能他们也未必全当真吧。再者,据警方说,从现场的情况看,确实是自杀,和杨展没有任何关系。”   “关于警方调查的结果,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些?”我问。   “好的,我和他失去联系,是在十二月十八日。”   那正是原定曹操墓考古安阳新闻发布会的前一天,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和小侯聊到去阳传良家作客喝茶的往事,期待着次日发布会上有猛料可写呢。   “那时他去安阳考古,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南京,本说好了这次回来,好好度一次假。他说要和我一起找一个有海的地方,舒舒服服玩一个星期,让我先打听着有什么好玩的行程呢。白天,我还在网上看马尔代夫的自由行,想着晚上和他沟通一下,就要订票了。”舒星妤停了下来,这样的回忆,很难不牵扯感情。   她稍停即续,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会通电话的。那个晚上我一直没有等到他的电话,打过去也是关机。我本来还想,是不是在开会,关了手机忘记开,但是十点多的时候,我接到了他同事的电话,问我知不知道传良去了哪里。”   十八日一大早,就有人看见阳传良离开了考古队入住的宾馆,然后他就再未曾回来。根据警方事后的调查,阳传良搭一班当日傍晚的飞机回了南京,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也没有回酒店取行李,只带了随身的小包。坐在同一航班相邻座位的乘客也被找到,确认了阳传良是独自上的飞机,没有受人挟持。她对阳传良的印象比较淡,因为“不是在发呆,就是在睡觉”,没有存在感。   阳传良当晚回到南京后,很幸运的是连他在机场坐的出租车司机都被找到了。和机上的乘客对阳的印象恰恰相反,司机对这位乘客可是印象深刻得很。   据司机回忆,阳传良上车后,告诉司机去城里,进了城司机再问目的地,得到的回答却是随便开。   这当然是司机最爱从乘客嘴里听到的了,加油门上高架路,漫无目的地开起来。一路上阳传良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司机和他搭话,也都爱理不理,显得心事重重。开了一个多小时,司机又问“还这么绕吗”,阳传良依然给了确认的答复。这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司机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味,更让他吓到的,是发现阳传良忽然开始咬自己的手,咬得鲜血淋漓。关于这点后来在尸检上得到证实,那是深达手骨的伤口,显见当时阳传良对自己的手下嘴时,用了牙齿咬合的全力。   当时司机见到阳传良满手是血,被吓得不轻,问你这是干什么。阳传良答,只是试试痛不痛。司机问那痛不痛,阳传良说痛。   “废话,咬成那样,能不痛吗?”司机这样对来调查的警察说:“但当时我真的怀疑他不痛,因为他的表情,就好像咬在别人手上一样。但又不是喝醉的,我担保,一丁点儿酒味都没有。”   这样一来,司机也不敢再挣阳传良的钱,说你还是讲一个目的地,我送你过去,别再这样转了。阳传良说,那你就把我在这儿放下吧。说这话的时候,车还在高架路上,司机当然不能停车,说你别这样,好好说个地方,我不收你钱了。阳传良想了想,就让司机把车开到紫金山下。下车的时候,他从皮夹里随手扯了近十张大钞扔给司机,独自郁郁行去。   阳传良接下来的行踪,极可能就在夜里直接上了紫金山。一对爬紫金山看日出的情侣,在次日五时许爬到紫金山顶时,愕然发现已经有人先他们而在了。这人临涯而坐,两只脚都荡在空中,一副正发呆的痴子模样。这对情侣本想好好过两人世界,多了这么个不声不响的人出来,怎么都不得劲,于是在太阳升起后不久就离开了。他们是最后见过阳传良的人。   因为尸体卡在峰下一处隐蔽山缝里,所以直到四天后才被发现。   通常一个人自杀前,往往会写下遗书,安排好身后事。至少也会给最亲的人(比如妻子)留言交待。但阳传良这些全都没有。对这样特异的案例,要不是警方通过调查勾勒出一条阳传良的路线途,证实其独自行动并且精神状态有明显的问题,恐怕舒星妤第一个就会被列为调查对像。   现在,在所有的调查结果中,都没有发现外力介入阳传良的死亡,包括对死后随身物品的检查,也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第三方。所以,尽管阳传良平时表现得完全不似一个会自杀的人,却还是只能以自杀作盖棺论定。而对于杨展仇杀的推测,难怪要被警方视之为无稽之谈了。   根据这个结果来推论,应该是阳传良受了巨大的心理刺激,一时想不开所致。然而这也得不到一点事实支撑,别说舒星妤完全没头绪,整日工作在一起的同事,也都说直到十七日,都没有发现阳传良和平日里有任何不同。   那就只能说,阳传良可能有心理隐疾,突然发作而自杀了。这个解释虽然牵强,但除此之外,竟是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我在听完了舒星妤转述的警方调查结果,心里转瞬间,却想到了一个关键之处。   “传良从上飞机开始,之后的行踪,都被警方调查出来了。那么他上飞机之前呢,从当天早晨开始,到下午的这一长段时间里,他都去了哪里?”   “暂时还没有线索,这是缺失的半天。都说如果能把他在这半天里做了什么查出来,也许自杀之谜就破解了。”   我皱着眉想了半天,又问:“在之前每天的电话里,您真的没有发现一点点异样?他有没有说过什么古怪的话,做过什么古怪的事?哪怕再小也行。”   舒星妤苦笑着摇头,显然这个问题她也自己想过很多遍了。   “那么,不是近期呢,您是最了解他的,就他这个人来说,性格也好习惯也好,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吗?”其实我问这话,已经在考虑,有没有可能真如警方所说,阳传良原本就有隐性的心理问题。   “要说奇怪的话,我也就是觉得他有些想法挺奇怪的,他特别爱研究历史里面一些难解释的事情,简直入了迷,逢着投缘的人,就聊这些。他还有本小簿子,哦您稍等。”她转进里屋,不一会儿拿了本记事簿出来。   “这本子,他一直随身带着,死的时候,就搁在小包里,警察看过了,对解释他为什么自杀没帮助,就还给我了。”   我接过本子,翻了几页,说:“能不能借我回去仔细翻翻,琢磨琢磨。”   舒星妤点头。   聊到这里,我感觉该问的都问了,打算起身告辞,回去研究一下这本本子,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另外,也要去了解一下杨展自杀前几天都干了什么。我直觉杨展必然和阳传良的自杀有关系,或许他用了某种方式诱导了阳传良自杀,两人相识那么多年,或者有什么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然而他自己为什么要自杀呢,要查阳传良的自杀,就不能把杨展的自杀轻轻放过,两宗死亡之间,极可能是有关联的。   却不料舒星妤并没有配合作出送客的姿态,说:“其实还有件事情,我感觉着,也许应该告诉你。先前你问过我,杨展有没有自杀倾向。他的确是个很怕死的人,可是我刚和他认识的时候,好像他正打算要自杀。”   我吃了一惊,但怎么叫好像要自杀呢?   杨展的老家在武夷山下,舒星妤和杨展初次相逢,就是在武夷山大王峰上。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爬上大王峰顶,山风烈烈,心旷神怡,正四下里眺望风景的时候,就看到有一个人站在崖边。真的是崖边,他站在一块凸出去的石头上,那石头有一小半是伸在崖外的,他就站在那一小半上。吓得我,当时都不敢大声地说话,怕惊到他就摔下去了。我就对他讲,快站回来一点,那样子我看着心慌。他回过头看过,脸色白得没有一丁点血色。但是却冲我笑了笑,问我,是不是以为他要跳下去。我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好一个劲对他傻笑。后来他说,他就是被我的笑容征服的。”   “他见我笑,很突兀地说,请我喝茶。我本来对喝茶不太有兴趣,但我实在怕他跳下去,就答应了。然后他就一点一点地缩回来,脚下还滑了一下,如果不是我及时拉住他,没准就真摔死了。我们在半山腰找了个地方喝茶,我问他刚才不会是真的想自杀吧,他也不正面回答。那时他正在写博士论文,该准备的资料和实验数据都齐了,特意回老家呆一段时间,想在这儿把论文最后完成。杨展的长相,是我年轻的时候会喜欢的那种,他又很努力地追我,就好了。起初我觉得,在大王峰上,肯定是我误会他了,他不是想着要自杀,可能是想他的博士论文入了神。但是在交往的起初一段时间里,我还是觉得他有点不正常。”   “难道他真的有自杀倾向?”我问。   舒星妤点头:“哪怕是和我在约会的时候,他也时常长时间的走神发呆。说老实话,那时我对自己还挺自信的,他这个样子,让我有点挫折。有的时候,他会有异常的举动。比如在过马路的时候,他会突然冲出去,有一次车就急刹在他跟前,我都吓死了,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我和他一起坐火车回上海,在站台上等车时,我就瞧着他紧贴着铁轨,眼睛总往下看,像是随时都要跳下去。总之那样的情形还有很多,感觉他一点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但是渐渐地就好了,只是我和他刚认识时那十天左右特别厉害,后来就再没有这种情况了。”   “我总是觉得,他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试探着问过几次,他却讳莫如深,我也就算了,两个人之间,总要留些余地的。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当年的情况,相反得,到变得非常重视身体保养,很惜命。大概结婚后五年多,有一次他喝醉酒回来,说如果不是遇到我,就没有今天的他了,谢谢我帮他挣脱出来。我要再详细问,他却睡过去了,只断断续续梦话一样说了些很含糊的词,我能听清的,就是精神病院。好像是件和精神病院有关系的事情。第二天他醒过来,就绝口不提了。”   “难道他住过精神病院?”   舒星妤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也没有再私底下做过什么调查,我想着,有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只要不影响现在的生活,不必深究。”   精神病院?我念了几遍,问:“是哪家精神病院他说了吗?”   “应该是当地的吧,武夷山市的。具体哪家我不清楚。”   我记在心里,然后正式告辞。离开时我告诉舒星妤,我会尽力去查,但到底谜团能不能解开,我也不能保证。她说当然。   回上海的火车上,我拿出那本记事簿。阳传良曾经和我提过他有这么个小本子,里面记录的,果然就是那些历史上难解的谜团,记载和考古发现中的自相矛盾之处。其中大多他都和我提过,但是本子上记得更详细,出自何处,又有哪些其它史籍的记载可供佐证等等。但是和他的自杀,看起来并无关系。   我一页页向后翻,看了过半的时候,却见到有一页下沿上写了两行小字,似是阳传良在写的时候突发奇想,随手记下的。却又用笔划去了,划得并不彻底,仍能看清写得是什么内容。   一看清楚,我的心里就“突”地一跳。   凡此种种,忍不住有异想冒出来,难不成“过去”也和“未来”一样,并非固定不变,而是在不断地变化中,有许多的“过去”?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对于历史,有着多种不同的记载。   历史不是固定的,过去在不停地变化中!   不仅是心脏猛跳,这两句话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让我整个人的神智都像被冲城撞木迎面撞上,摇来晃去,许久才镇定下来。   但是怎么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呀。过去怎么能变呢,简直荒谬,不合常理,不合逻辑,不合……   我在心里念叨了一番,明知道这只是阳传良毫无根据地突发怪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过荒谬而划掉了。但这两行字仍在心里,迟迟萦绕不去。   只是发这奇想的人已经死去,无从和他探讨起。而且这个奇想,也看不出任何和他的自杀有关的地方,所以被我强压在心里,不再去理会。   回到上海的当晚,我把阳传良自杀的所有信息都梳理了一遍。不告而别、缺失的半天、满腹心事到最后跳崖身亡,蹊跷的地方是明摆着的,但线头却藏得很深,现在还拎不出来。我又换了个角度,假设自己是杨展,想要害阳传良,该从什么方面下手。   会不会是催眠呢,深度催眠能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难,如果下达的指令会危及生命,通常被催眠的人潜意识里会抵抗的。能催眠催到让人去死的,我知道有,但杨展能请得动?而且杨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请催眠师对人下达自杀指令?哪个催眠大师犯得着做这种事情?   药物作用呢,有些精神类药物服用过量,可以导致人郁郁寡欢,甚至有自杀倾向。但是法医尸检并没有这方面的发现,而且就算吃了药想自杀,也会留下遗书之类,至少会给妻子或其它的密友一个电话吧。   要么……哪种超自然力量?   我连忙让自己打住,这太没谱了。   现在掌握的有效信息太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推断,基本都是无效的。   必须要多些线索。阳传良这头,已经没多少可查的了。但假定两宗自杀之间有关联,那我就不妨从调查杨展的自杀入手。他可不像阳传良一样,自杀前失踪数天,自杀当时无人看见。他为什么要自杀,总有人知道吧。   我错了。我托了关系,找到负责杨展自杀案的刑警,这才知道,杨展的自杀原因,依然没有头绪。而且杨展无妻无子,母亲得了老年痴呆住在养老院里,没人盯着警方找自杀原因。这宗案子上,警方的精力是放在杨展持枪劫持人质上,而不是之后杨展的自杀。比如花了功夫去查枪的来源,结果端掉了福建一个以造黑枪为生的村子。而这个案子,本来该是个大花边,媒体追炒的热点,太劲暴了。其实却没翻起多少浪花,因为当日的受害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竭力地把事情压了下去,比如李校长,虽然因此而入狱,但背后的大学依然做了许多工作来消除影响,否则会对该大学的声誉造成极大的负面打击。   “我觉得,杨展是心里对这些人的恨积累到了无法再忍的程度,一下子暴发出来,做出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然后又不愿接受法律制裁而自杀的。”查案的刑警这样对我说。   但我不相信这么简单。作为经历了那晚事情的人,我感觉杨展的肚子里,藏了很多东西。   通过那位刑警,我找到了“络腮胡”,就是被杨展蒙骗,帮他演了一场劫匪戏的演员。他们也是被杨展蒙蔽的,不能算是同伙,所以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拘留调查,最后还是放了出来。   这人叫黄良,是个野路子的表演艺校毕业。十多年前,演艺明星产业渐成气候时,一窝风有许多的表演艺校涌出来。读几年出来,基本是没有文凭的,说到教学质量,用良莠不齐来形容还是轻的。从那里头出来的人每年一大批一大批,可哪有那么多的正式上镜机会,别说他们,连正规中戏上戏北电的学生,也有接不到活转行的。用行话说,就是想被潜规则,也得有机会站到导演制片跟前不是。所以这些小艺校表演班的,出来能进草台班子走走穴算是不错的了,更多的,是在夜总会里兼着一份小姐的差等机会,等着等着,也就彻底沉沦下去了。   相比有姿色的女生,男生的机会就更少了,多数只能候在电影厂门口等群众演员的机会。黄良前就这么度过了十年,后来觉得年纪开始大了,再等下去实在是没有出路,就和几个同病相怜的,一起组了个表演工作室,教人表演。收费不高,到也有点生意,至少比等在电影厂门口强些。   那位刑警很够意思,怕我约不出黄良,帮我打了个电话给他。所以黄良见到我的时候神色不宁,问一句答一句,非常配合。   去了络腮胡,他看起来比那晚年轻许多,也就和我相仿的年纪。浓眉高鼻,算是长相英俊的了。   “这件事情,我完完全全是个被扯进来的局外人。我怎么知道他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他设计好剧本,我们照着演就是。我只当是他又要搞个恶作剧,哪里想得到他来真的。”黄良一个劲的帮自己辨白,生怕我是来采访的,把他在报道里写得很负面。哦对了,我的确是以采访的名义来找他的。   “又要搞恶作剧?你是说,他从前搞过?”   黄良一愣,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是说,我们之前也接过类似的业务,设计场景来作弄别人。”   我深望他一眼,他咧嘴冲我笑。   我不信他是口误 ,但黄良一口咬定他和杨展就有过这么一次合作,是杨展看到他们的招生广告,主动找上门来的。   “就是这样了,我已经把事情经过全都讲了,剩下的,当晚你也在现场,也该都瞧见了。我对警察也是这么说的,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也是上了当,也是受害人啊。说好了五十万,先付了十万定金,回头再付四十万。我是看在钱的份上答应做的,现在倒好,我到哪里去收尾款,还惹了一身的腥,差点吃官司。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会来趟这混水。”   黄良翻来覆去吐苦水,把自己和杨展撇得一干二净。我觉得再问不出什么,只好结束谈话。起身离开的瞬间,我发现他的瞳孔忽然放大,这是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的表现。   他果然有什么瞒着没说。   如果他和杨展还有过交集,是为了什么呢?   “对了,你见过阳传良吗?”   他低下头看表,然后才抬起头问:“啊,什么,谁?”   “没什么。”我耸耸肩:“也许还会找你了解情况,到时候再通过赵警官找你吧。”   “哦,你直接找我就行,知无不言,知无不言。”他伸出手来,和我一握。   手心微汗。   黄良之后,我接下来的访问对像是杨展的同事。杨展独自居住,最熟悉他的,就是同系的教授和实验室里的同事及助手了。我绝不相信一个人会毫无端倪地自杀,就算是精神问题,也必然会有先兆,区别只在于身边人有没有注意到罢了。   如果我能了解杨展自杀的原因,也许就抓住了阳传良自杀的隐藏线头。   其实我本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因为杨展和其同事之间的关系,要比阳传良和同事间的关系淡,这是两人不同的性格决定的。既然阳传良的同事没有觉察出先兆,多半杨展的同事也不会。   结果让我惊喜。   在杨展自杀前,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情,或者也可以说是同一件。   其一是我在访问所有的人时都提到的。3月22日下午,我收到请柬的四天前,杨展在为大一新生讲述量子物理的基础课时,上到一半,突然离开。没有人找也不是接了电话,而是讲着讲着,一下子停住,呆站了半分钟,然后发出怪异的大笑,扭头离开了教室。此后直到他自杀当天,凡是他的课全都请假,再没上过一堂。   其二是杨展的助教,他带的博士生张芳告诉我的。22日上午,她从物理楼一楼的收信处帮杨展拿了一封信。她和杨展的关系算是很熟的了,在把信递给杨展的时候,就半开玩笑地说了句:“杨老师,这儿有封从精神病院来的信呢。”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张芳瞥了眼信封,这是单位统一印制的信封,所以在信壳的右下脚有单位名称,是一家精神病院。   没想到杨展听了这话,眼瞧着信封,脸色就不对起来。   张芳知道自己肯定是说错了话,也不敢再问为什么。杨展对信封发了会儿呆,撕开信封,里面是封长信,先前张芳把信封拿上来的时候,就觉得里面鼓鼓囊囊的。杨展看着信,表情更加古怪,眉毛越挑越高,仿佛信里写着让他非常惊讶的内容。   张芳觉得自己不合适再呆下去,就悄悄的出了办公室。一整个上午,杨展就再没出过办公室,中午张芳经过的时候,从半掩的门往里看了眼,见杨展依然在捏着信纸发呆。然后到了下午,就出了杨展课上到一半嘎然而止这件事。   “你记得那是个什么精神病院吗?”我提拎着一颗心问。   “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张芳很肯定地说:“我都不知道,还有个武夷山市呢。”   四个半小时后,我坐上了开往武夷山的火车。      "四,一个人的精神病院   晨五时五十三分,我混身酸痛地从充满了隔夜味道的火车车厢里钻出来,站台上空气湿润,有泥土味,肯定还混着共它什么味道,但闻着就是比车里干净。   雾气濛濛,水泥地湿漉漉的,不知是露水还是半小时前下过细雨,更有许多地方泛着油光。相比上海南站的窗明几净,这里更让我有真实感。   几十名头戴同款遮阳帽的旅客从我两侧走过,没入前方的地道里。我跟着他们,走出火车站。   游客们很快被举着旗子的导游接走,只乘了包括我在内寥寥几个散客。武夷山市到武夷山景区还有十多公里,热情的黑车司机挨个贴上来问去不去武夷山。我打发了几拨,走去广场对面的肯德基吃早餐。   来之前我在网上查过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没有信息,想必是太小了。在餐厅里坐定,拿了手机拨打当地的114,问精神病院的电话。   “对不起,电话没有登记。”接线小姐回答。   我把汉堡吃完,从背包里把阳传良的小本子拿出来细细翻看。不是为了想在里面找什么线索,纯粹打发时间。那里面记的东西很有意思,边看边琢磨,海阔天空地瞎想,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八点钟的时候,我走出肯德基,在门口招了辆出租车,让他带我去最近的邮局。   司机开了几米停下来,挠挠脑袋,说:“算了,我也不黑,看见没有,就在对面。”   三十米外,就是火车站邮局。   “谢谢啦,像你这样的司机,现在可不多啦。”我说。   “哪里的话,我们这儿的都这样,不黑人,不像大城市里的,只奔着钱去。”   他刚才的犹豫我看在眼里,嘿然一乐下了车。   进了邮局,我走到卖邮票信封的柜台,问有没有武夷山市黄页。电信公司和邮局该都有黄页供市民查阅。   “只有南平市黄页,八十八元一本。”长着青春痘挂着实习标牌的女孩回答。   南平市是武夷山市的上级市,南平的黄页,当然也能查到武夷山市精神病院。   “我就是查一个地址电话,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没有免费查阅吗?”   “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有这个精神病院?”女孩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说:“那边有一本免费的,但是很旧了,电话都不全,你不一定找得到。要不你先找找看,我这里不方便拿出来让你查,要么就得买。”   我自然是先去翻旧的,真的买一本黄页,砖头一样厚,查完精神病院就没用了,最后还不是得当废纸处理。   免费的黄页果然旧得厉害,三百多页的一本,已经毛得仿佛有六百页厚。看看封面,竟然是一九九三年版,整整十七年前的书,绝对的老古董了。怪不得女孩说有许多信息都不对,那还是说得轻了。   只是精神病院这种地方,多半几十年前就设立了,等闲也不会搬,没准这本黄页就够使。   翻开这本古董,处处污渍残破,找到“卫生机构、医院等”的分类,果然在其中找到了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地址和电话。   我把信息输入进手机里,向实习女孩笑笑,走出邮局。   记下电话号码只是备着,我想问的事情,电话里根本说不清楚,所以直接去了。   精神病院总是个生僻的地方,没人没事往那儿跑。我搭乘的出租车司机并不知道病院在哪里,好在我有具体的路名地址,就照着开去。精神病院不在市区,当然这是我看到窗外的景色逐渐偏僻才意识到的。   车在一条小路旁停下,路的一边是鱼塘,一边是田地。   “就是这条路了,窄得很,开进去也调不了头,我就不开进去了,你在这儿下自己走进去吧。”   我心里有点嘀咕,好在没重行李,就一个双肩背包,便不和他争,付了钱下车。   小路弯弯曲曲,站在路口望不到有近似精神病院的建筑,应在深处。   车在身后开走,时间过了早晨九点,居然四下里没有一个人,问都没处问。再瞧瞧路牌,“赵村路”,没错,就顺着往里走。   走了一阵,渐渐看见前面远处不是田了,而是一幢楼房,再走得近些,看清楚是两幢,都是四层高,方头方脑,灰扑扑的没有一点生气。   走到大门口,我吃了一惊。   竟没有门,空空荡荡,畅开着让人进去。门口的一方空地上,满是枯叶和从水泥地缝的浮土厚灰里长出来的杂草。我用脚拨了拨,看见一株杂草是从个小洞里长出的,这洞本该是插地门销的。再往两边的院墙看,有几块嵌在墙上的长方型铁制页片,页片的一端通常是钉在门上的。   精神病院,当然是该有大门的。可是现在门去了哪里?   我又确认了一遍,没错,门口那块木牌子上,的确写着“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只是这名牌,破败的程度和邮局里的黄页有的一拼。   传达室关着门,两扇大窗框一扇没有玻璃,一扇边角上还残留少许,像是被人砸过,而且应该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碎玻璃上蒙了层灰色。里面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更没有人。   四周极安静,安静得连鸟鸣声都听不见。远处似有几声啾啾,但被隔绝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这方天地,仿佛自成一个冷寂的世界。   门口即破败如此,这儿还有人住着吗?   一股风打着旋从里面刮出来,地上的枯叶扭动起来,在它们停下来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些响动,扭头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只有田间的长草晃动。   许是听错了,是风吹的吧。   楼是灰的,地上的草叶是枯黄的,但我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苍白的,有一股诡异凝结不散。   走近了才看清楚,院墙曾经刷了层淡蓝色的油漆,两幢楼也是一样。大约是因为蓝色有利于平复心情的原故。但时日已久,旧时的蔚蓝已被雨打风吹去,剩了一层牢牢附着着的尘灰。院墙之上,还有一米多高的铁丝网,除了有几段可能因为遭了台风垮下来,其它都还森严耸立,无言地喻示着墙内墙外,是两个天地。   墙上犹立铁网,当年院口处更是铁板钉钉的绝对有两扇常年紧闭的大铁门。   进门的右手边是个砖垒的大花坛,里面有几株松树,依然茂盛。松下围了一圈俗称“珊瑚”的常绿灌木,但久不修剪,已经一团团的不成造型,旁边的杂草肆意生长,有些已长得比灌木还高。   门的左手边是个蓝球场,却没有蓝球架,只剩下了几厘米高的铁杆子还撅在水泥地里。看到这里我就明白了大门的去向,一定是和这球架一样,被盗卖了。如果不是院墙有四米高,怕是连铁丝网也一起扯走了。   早就没有人啦,不知荒了多少年,尽是那本九三年的黄页惹的祸。奇怪的是,两幢四层楼的建筑看起来结构没有问题,作为市卫生局的产业,为什么精神病院搬走之后,这里就闲置了呢。   我从蓝球场一侧,绕过四层楼,走到精神病院的后面。那儿有一大片杂草地,这草却和其它的杂草不太一样,杆子更高更粗。我认不出是什么植物,猜想也许这原本是片自留地,种种蔬菜什么的。   我沿杂草地往另一头走,心里总觉得这儿的荒凉显得异乎寻常,或许应该进这两幢楼里瞧瞧。正想着,一步踩下去觉得脚底发软,下意识往旁边跨了一步。不料这片草地看起来杂草丛生,仿佛泥土就在草下,但真的踩下去,竟是空的。   我往下掉了一米多,才踩到东西。但那还不是底,是淤泥。我这才明白,这里原本哪里是什么田地,分明是个水塘,天长日久,水被晒干了,草在塘底的淤泥上长起来,不知道的人,就以为是片草地。   这时候我只剩个脖子露在“杂草地”外,下面的淤泥已经没过小腿,还在迅速下陷。这样的沼泽地非常危险,尤其是我在荒郊野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万一这下面有个几米深,陷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我拼命挣扎,却下陷得更快,转眼大腿就没了一半,这才想起来陷入沼泽动得越快沉得越快的常识。人一紧张,常识也会扔到脑后的。我脚下不敢再动,双手抓住旁边长在塘壁上的杂草。草缘锋利,手掌上立刻就割出血痕,但此时哪顾得上这些,草一把把被扯断,有的连根拔起来。草根都扎得很深,拔出来以后就留下土洞,我把手指伸进洞里,死死扒住,这才止了下沉的势子。   我喘息着,额头上汗止不住地挂下来。歇了片刻,把手指死命往土里钻进去,然后开始往上挣。   我已经几乎陷到了屁股,那污泥里仿佛有千百只手在抓着我的双腿,不让我逃出去。但人在这种时候,可以爆发出超越上限的力量,我硬是纯靠手指的抓力,把自己一点一点拉起来。等到双手终于可以抓到岸边的土地,我心气一松,手里一软,差点又掉下去。连忙再稳住,蓄了会儿力气,闭着嘴咬着牙,发出黄牛犁地般的哞叫声,拼命发力,总算爬了出来。   我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胳膊酸痛得直抖,显见是肌肉拉伤了。我趴了几分钟,然后把双肩背包甩在一边,翻过来仰天又歇了十几分钟才爬起来。这时候我的模样简直是不能看了,上半身的碎草泥痕就不谈了,下半身刚才淤泥里捞出来,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然后我才发现,鞋子只剩下一只,还有一只丢在淤泥里了。我往下一看,没错,就在深坑里躺着呢。   没鞋子不行,我跑到前面花坛里,弄了根一米多长的树枝,想把鞋子挑上来。拨拨弄弄了几分钟,树枝前端终于勾进鞋里,小心翼翼慢慢往上挑的时候,往下面飘了一眼,就在先前鞋底盖着的地方,有东西从泥里伸了一截出来,阳光下泛着森白的暗光。我手一抖,鞋子又掉了下去。   我呆呆看着重新掉下去的鞋子,心想许是看错了,又伸树枝下去,这次容易了许多。把鞋子挑上来扔在一边,我根本无心理会,再一次把树枝伸下去,来回地拨弄出来,想要看个清楚。   白森森的一截,再把旁边的土拨开,是第二截、第三截……那是人的手。   不是手套,而是手。确切地说,我最初看见的是一截指骨,现在用树枝拨了一阵,一个完整的手掌骨骼出现在我眼前。手很小,应该属于孩童,看不见脑袋及身体其它的部位,想必是埋在了更深处。   在这样一处荒凉无人的精神病院里,久旱成泽的水塘中,出现了一具白骨。   阳光照在我的皮肤上,被从骨子里泛出的森寒冲走,没有一点暖意。   在这座精神病院里到底发生过什么。眼前的这具尸骨,会不会和我的来意有什么关系。   我摸出手机要报警,却又放了回去。把鞋子里的泥舀干净穿上,又找了些草叶子把鞋面和裤子尽量擦干净。身上少了几斤泥,其实看起来并没有好多少,还是从泥里捞出来的模样。   尸骨已经不知在泥里陷了多少年,警察早一刻来晚一刻来,并无多少关系。但警察来了,恐怕我就不方便继续在这精神病院里四下行走。掉进水塘之前,我本没想着进两幢楼瞧瞧,打算逛一圈就离开,去找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搬迁后的新址。但现在我改主意了,这座人去楼空的精神病院里,还藏着不少秘密。甚至也许并没有什么“新址”呢,到底这座精神病院是搬迁了还是废弃了,真说不准。现在想来,如果搬迁,打114的问询电话,该有结果才对。   两幢相对而立的楼,格局是一样的。一楼都有个大厅,我猜西楼里是病人的接诊或会客活动的大厅,东楼里的是食堂。我先进了西楼。   和先前的传达室里一样,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门开着,锁坏了。门上有些杂乱的脚印,像是被踹坏的。脚印不大,不似成年人。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具尸骨。   二楼开始,就是一间间的狭小独立的房间,无疑这是病人住的。几乎所有的门上都有踹痕,约有半数的门被踹开了。在这些房间的墙上,有大片大片的留痕,其中只有少数是可辨认的字迹,大多数是无意义的线条,及复杂的几何图案,还有一间房间,四壁都画满了画,各种色块拼在一起,十分绚烂,如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只是在这间房里呆着,各种色块扑面逼来,其中饱含的怪异情绪,让观者晕旋,十分不适。   房间里都没有任何东西,徒留四壁。玻璃窗很多是碎了的,屋里还可以见到些石头,应该就是把玻璃砸烂的凶器。风从各种形态不一的碎洞里吹进来,发出呜呜的低啸声。今天的风还不算大,如果到了大风天,这一整幢楼里,就是四处的鬼啸声了。   这些砸碎玻璃的石头,实在太像顽童的杰作。这片荒芜的精神病院,恐怕变成了附近孩童的冒险乐园。踹门砸玻璃,都是男孩子爱干的勾当。那么水泽里的尸体呢?   在至少两个房间里,我发现了残留在地上和墙上的血渍。其中一处血渍呈放射状四处飞溅,这惨烈的情状,让我几乎可以嗅到当日血还未凝时,那满屋的血腥气。应该是割破了主动脉,比如脖子,鲜血才会这样喷涌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我不熟悉精神病院,说不定每家精神病院里,都有一些用激烈手段自刭的病人呢。   每一间病房里都有故事,这些故事笼在阴冷的迷雾中,看不见轮廓,只能听见若有若无的细细喘息。我走在长长的走廊,仿如在故事间穿行,那些由一颗颗怪异脑袋织就的气场至今仍在苍白的楼道里盘恒不去,让我心头发紧。走出西楼时,我竟松了口气,阳光依然不暖,但四周的气息总算正常了。   然后我又进了东楼。   东楼的气息,却略有些不同。一楼是食堂和厨房,我直接上了二楼。这层的格局就和对楼不同,每间房间要宽畅许多,墙上也没有涂鸦,看起来,应该是医生办公室。   当然,这里的每一间房间里,都空空如也,没有椅子没有办公桌。然而我仿佛有种错觉,面前的空间里,有虚影晃动。大楼里逐渐响起声音,期期艾艾的哭声、尖锐的笑声、神经质的说话声,护士穿行在各个病房里,医生和看似正常的人们谈话,有些人咆哮着被扑倒,注射镇定剂,慌乱的脚步声,许多人在跑动……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把这些臆想驱逐出去。   在二楼的另一间房里,我又发现了血渍。许多年过去,血渍已经变成深褐色,但还是和其它的污渍截然不同,触目惊心。我心里却更发寒,之前在西楼看见的血迹,说起来是在病房里,病人的脑子有问题,做了什么样的可怕事情都有可能。但是,在东楼的医生办公室里,怎么也有血迹?   而且,房间里染了大面积的血渍,当然得快点找泥水匠来重新粉刷一遍,既然没有粉刷,说明染血的时间,就在搬离之前。因为就要搬了,所以就不麻烦粉刷了。   可是,同时三处血迹……三个死者?整个医院的搬迁,是否正与此有关呢?   无人能回答我心头的疑问。我走到三楼,这层有一半是病区,估计四楼应该全都是病区了。   在三楼的另一头,终于看见了一间不一样的房间。   这间房不是空的。   房间有四五十平大小,一地凌乱。我往地上细细瞅了几眼,那是一只只的纸蛙和纸凫,数量怕是有一两百只,随意的扔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靠墙放着两排紧挨着的铁柜子,原本都该是锁着的,但现在外面那排有两个铁柜子被撬开了,里面曾经放着文件,但如今……这就是地上那些折纸的来源吧。   我蹲在地上,拿起一只纸青蛙,把它拆开,还原成一张纸。   刘春城,47岁,入院时间:1988.3.23,重度精神分裂。   徐卫国,38岁,入院时间:1990.10.07,中度躁狂症。   刘月娥,33岁,入院时间:1991.5.5,焦虑性神精症。   ……   这似乎是一份病人名录的部份。我看了一遍,没有我熟悉的名字。   是的,我的确在怀疑,当年杨展会不会在这座医院里住过一段时间。   我又拆开另一只青蛙。依然是名录,没有杨展的名字。   我拆了十几个折纸,少部分是名录,大部份是病人的诊疗档案,比如用了什么药,效果怎样,定期的谈话摘要等等。   我摇了摇头,这些对解答我的疑惑没有任何价值。但原本我就觉得自己的猜想恐怕得不到印证,因为照舒星妤的说法,杨展是为了安心完成博士论文才回到老家的,这样的话,他就没有被收容进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时间。而舒星妤所言是否确实,我可以在回上海之后,找到杨展当年的博士生导师印证一下。   拆到一只纸鸟的时候,出现了新的信息。这是一份评估报告的第一页,评估的内容,是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所有医生护士的精神状态。受托评估方,是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   然而任何此类报告的第一页,都没有多少有效信息,基本上就是个封面。上述的这些,就差不多是这第一页上全部的有效信息了,哦,还有一点,评估的时间是1992年9月。   这份报告极其古怪。我们总有这么一个认知,就是整天和精神病人打交道的人,自己恐怕也不太正常。事实上呢,大概也的确如此,尽管都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但在这样一个氛围里整天和那些疯脑袋打交道,心理上总是会受到影响。这些影响倒不一定以精神病的方式体现出来,比如说形成一些怪癖来发泄压力等等。但事实归事实,有上级部门专门来评估,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简直就是对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医护人员专业上的不信任,这是打脸呀。在中国人的人情世故里,在面子文化深植的中国社会中,这种事情,几乎是不会发生的。   但它既然发生了,就说明在这所医院里,发生了让上级部门无法忽视的事情。   当年这里的医护人员,心理上到底出了点什么问题?   我继续拆纸鸟和纸蛙,希望能找到报告中后面的部分。   这一地的折纸,显然是到这里玩耍的孩童所做。想必除了这一地的成果之外,还有许多被他们拿走别用了,要指望找全所有想要的资料,还真得凭运气。我的运气不好不坏,虽然没有找到报告的其它页,但却找到了另一份报告。   严格说,这是一份报告的备份,时间是1992年7月,由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打给武夷山市卫生局的。整份报告就只有一页纸,所以我也不必费心去找其它的部份。   报告的内容,是对自1992年1月以来的四起自杀事件进行剖析解释。   四名死者中,两名是病人,两名是医护人员。   病人分别名叫黄秀英和郭峰,一人跳楼当场身亡,另一人割喉送至医院后不治。跳楼的黄秀英有严重抑郁症,有幻听和幻视。而郭峰则是燥狂症患者,平日里常有自伤的举动。这两起自杀后,院方已经加强用药,加强监护,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生。   而两名医护人员,一名叫王剑,是个药剂师,是因为感情问题,才跳楼自杀,和工作无关。另一个是护士,叫施翠萍,晚上睡觉煤气中毒而死,到底是自杀还是意外,没有定论。   报告以套话结束,说院方会加强对病人的监管,加强员工的心理建设,请上级放心云云。   整份报告,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且四人死亡,不管什么原因,总共只写了一千多字,一页纸,简单得可以说是轻忽了。况且这样一份报告,不可能是院方主动写的,必然是卫生局问起了,这才写了一份报告说明情况。这样马虎交差,上级能满意才怪,恐怕两个月后的那次调查评估,就是因此而来的。   这份报告是写给武夷山市卫生局的,而两个月后的评估是由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进行的,也就是说由南平市卫生局授意批准。这就是上级的上级了,看来当年这所精神病院里出的事情,惹的风波不小。   我把这份报告放下,开始继续打开纸蛙纸鸟,看看还能有什么发现。拆了几个,我忽然省起,先前在两幢楼里,我共看见三处血迹,而报告里的四宗死亡中,可能在室内产生血迹的只有郭峰。况且郭峰死在1992年7月之前,即便两个月后,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作出了很糟糕的评估,使得这所精神病院迁移甚至关闭,在两个月间也不可能不粉刷墙壁。   这意味着至少有七例自杀事件。   我打了个冷颤,七例啊,这所医院总共才多少人。   在这个时候,尽管没有任何依据,我却越来越觉得,杨展当年表现出的自杀倾向,和这所医院一连串的自杀事件,是有关联的。   我甚至觉得,杨展和阳传良的自杀,和这两幢楼里的那几滩血迹,尽管相隔十几年,却有着隐密的联系。   这种联系到底是什么,正是我要查出来的。   到现在,我对自己在这间房里的收获,其实已经相当满意了。但我总得要把所有的都看过一遍才罢休,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发现呢。   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我已经拆了近百个折纸,随手拿起一个纸蛙时,手里的触觉告诉我,这张纸的质地,和之前那些都不同。这是个用铜板纸折成的纸蛙,表面光滑,质地比之前的那些都硬朗挺刮许多。   既然是铜板纸,那就是印刷品,不过印成了黑白的。这有点奇怪,既然印黑白的,又何必用昂贵的铜板纸呢。   纸蛙的蛙头上有一只眼睛,我把纸蛙拆开,还原成一张纸,一只眼睛变成了一对,在纸上看着我。   这是一对瞳孔大,眼白少的眼睛,像是男人的,却有长长的睫毛。这张纸的上三分之一,是漆黑的底色,中间嵌了这样一双眼睛,像是在黑夜中,有个疯子盯着你看一样。我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炸起来了,这眼睛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惊悚,我敢打赌,主人就是这精神病院里的一个疯子,没准就是那个割了自己脖子的郭峰。   这一张铜版纸印刷品,却是一份无对像的邀请函。在眼睛的下方,写着这样的字。   古往今来,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甚至很多时候,天才就是疯子。谁也不知道,疯子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正是因为看清了世界的真相,才让他们发疯。欢迎前来参观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如果你足够睿智,会从疯子的奇思妙想中获得真正的灵感。   看起来,像是精神病院面对社会的一次开放参观,还特意用铜版纸印制了宣传单。但这样色调的传单,又印上了这样一双眼睛,怪吓人的。   而且精神病院又不是旅游景点,很少有这样邀请人来参观的,也不知道这些宣传单发给哪些人,如果就在街头散发,就太奇怪了。   再细细推敲下去,不对劲的地方更多。像精神病院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在治疗和管理方面有非常的自信,怎么敢这样大肆让人来参观呢。而这样一座自杀案层出不穷的精神病院,不管为自杀找出什么理由,都离能让人来参观差得很远。莫非这纸宣传单,印制的时间要比那两份报告早得多?   然而我心里隐约却觉得不是,或许正是这张宣传单,把杨展和这所精神病院联系在了一起。一个正在写博士论文的天才物理学者,正是会对宣传单上那些文字感兴趣的人。任何一个领域的尖端人物,都必须有足够疯狂的想像力,才能更进一步。疯子那些毫无顾忌,不被任何条条框框束缚的奇思妙想,说不定真的会对天才的思考有所帮助。也许杨展在困顿于某个学科难题之际,看到了这张宣传单,决定来这家精神病院参观,之后发生了些影响了他一生的事情。   但如果我的设想为真,这家精神病院却怎么敢在出了这么多自杀事件之后,还邀请外人参观呢?   我捏着这张铜版纸,一个个疑问从心里冒出来,一时间想得入了神,坐在地上愣了很久。   越来越响的噼噼叭叭声终于把我惊醒,这才感觉侧脸火烫,有热浪袭来。我扭头一看,门口竟不知何时堆了大量的枯枝枯叶,这些被晒干了水份的枝叶最是易燃,更不用提其中还有一部份来自院门口那些松树,饱含了油脂。这时火已经烧起来有一会儿,光焰熊熊,火蛇乱舞,一股风来,火焰往我这里一卷,直逼眉尖。我连忙往旁边滚开,顺势一骨碌站起来,大声喝问:“谁!”   回想起来,先前翻找资料时,也不是没听见响动,但那时我全副心神都在别处,那些轻微的异响被下意识地忽略了。   无人应答,火焰一吞一卷,势头越来越烈,眼前的十几只纸鸟纸蛙,开始发黑变形,然后烧起来,燃为灰烬。   "五,武夷山市精神病院连续自杀事件   火势大,烟更猛。火灾里许多人不是被火烧死的,反是被烟呛死的。我捂着口鼻,眼睛已经酸胀得开始流泪,退到窗前,眯眼往下一看,离地约六七米的高度,往下跳的话,应该不会死,但难保不骨折。   我心里闪过一丝疑虑,眼前的火看起来可怖,但这楼是砖混结构的烧不起来,又是在三楼,绝不至于把我逼到绝境。难道说在这楼下,还有什么后手等着我?   把头探出窗户四下里张望,一时间没有看见人影,那放火之人不知躲在什么地方。   我正待咬咬牙,先跳下去再随机应变,回头再看了眼火势,心里一动,暗骂自己笨蛋。   这火看起来大,但烧的是枯枝枯叶。我先前固然全神贯注于那些折纸,但放火的人,也绝不可能在我没有觉查的情况下搬来巨量的枝叶,把外面的走廊全都堵住。换而言之,外面燃火的枝叶应该就只有门口的一堆,不可能无穷无尽地烧下去,而这幢楼里能搬的家具都早被搬走,没有太多可以被火烧掉的东西。可能过个十几二十分钟,火势就会逐渐减弱。   我当然没疯到要在火场里等十几分钟,但如果就是门口这一团火,意味着我往看似危险的火门里冲出去,也许并不会受多少伤,反而要比从窗户跳下危险性小些。   主意打定,我卸下背包,把上衣脱下绕在右臂,再重新把包背好。然后我打量了一下门的大小,奋力把旁边的铁柜子推倒一个。这铁柜是空的,百十斤重,轰然倒地,吹飞了许多纸蛙纸鸟。我弯腰把铁柜子推移到门的正前方,感觉前头的火舌都快把我的眉毛烧卷了。   我深吸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铁柜往前奋力一推。准头不错,铁柜子直直滑出去,没有被门框挡住,轰地碰在走廊的墙上停下来。门口的那些枝叶被铁柜子撞得四散,火星飞舞,火势却瞬间小了下去。   我解下臂上的衣服,挥舞着从门口冲出去。烟火逼眼,那几秒钟里我什么都瞧不见,索性闭了眼睛摒住呼息,随意往一方冲去。没冲几步,就感觉离开了火场,顺势往地上一滚,翻了七八圈以后站起来,双手往头发上一阵拍,勉强睁开眼睛,先往四周打量,没瞧见放火的家伙,这才放心再看自己身上的情况。   我之前从沼泽里逃出来,身上都是泥,简单处理了一下,也没处清洗,到现在有些地方还没有干透,反成了一层薄薄的防火盔甲。那火堆被铁柜子砸散,剩下的火焰只有一米高,气息越来越微弱,这一下猛冲出来,居然没给我造成一点伤害。至于形象,我原本就已经够糟糕的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提着颗心跑下楼,始终没见到放火贼,却发现另一处火起,是那片成了沼泽的水塘。   我心里愈发的不解起来,放火贼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先是在三楼放了把明显不能把我烧死的火,看起来也没留后手;再是放火烧沼泽,目标当然是那具白骨,可这火再怎么烧,也没法达到能把骨头烧成灰的高温呀,更何况那具骨骸基本上是埋在淤泥里的。这放火贼有常识没有?   只是沼泽这把火烧起来,可不像三楼那样容易灭,不多时就会蔓延到前院来,可能还会烧到外面的庄稼地里去。我退出院门,摸出手机报了警。   下午四时许,我穿着新买的衣裤鞋子,站在沼泽边,踩在还蒸腾着热气的草木灰烬上,向警察指出那具白骨的大概位置。几块大面积的木板被扔在已经没有草的沼泽淤泥上,两个拿着铲子的警察跳在木板上,开始往下挖。不多时,就挖到了白骨。   附近有许多庄稼汉都在围观,见到真挖出了死人骨头,一片哗然。   有一些孩童也围着看热闹,这个时候好些父母都捂住了他们的眼睛,呵斥他们回家去,自己却不舍得走开,还想留着再多看几眼。   我往那些孩子身上扫了一眼,瞧见有两个站在一起的十一二岁光景男孩子,脸色有些紧张。紧张和恐惧是两种不同的情绪,其它孩子的表情就是标准的恐惧,他们是被白骨吓到了,都扭头不敢再看,有胆小的还哭起来。但这两个孩子,却偷偷往白骨瞥一眼,又瞥一眼,一副想看又怕别人注意的模样,十分鬼祟。   我不禁多看了他们几眼,发现其中一人的头发间有几根枯草,再看他们的鞋子,在前帮上也有几根枯草茎。联想起那些门上的小小脚印,外加上两次目的性不明确的放火,我心里就有了数,向身边的警察耳语了几句。   这些动作并没有多作隐瞒,两个小孩子眼神本就在白骨和警察间飘来飘去,见我和警察说话,眼睛往他们那里瞧,撒腿就跑。   这哪里能跑掉,两个警察追上去,后脖领一抓,他们就不敢再动。一个稍矮的哭起来,另一个壮实点的嘴里嚷嚷:“干什么抓我,你们干什么抓我。”   先前在起火的那幢楼里,警察已经采到了些脚印。那楼十几年空着无人打扫,走廊里有风灰还少些,相对封闭的楼道里,每级楼梯上都是很厚的一层灰,脚印清清楚楚,除了我的之外,还有两个人留下的小脚印。这下和两个男孩的鞋底纹路一对应,完全吻合。   当警察给这两个还在上小学的男孩上了手铐,准备带走的时候,人群里一个女人突然哭倒在地。她并不是两个孩子的父母,此时放声大哭,边哭边往沼泽边爬,旁边人拉都拉不住。   她爬到沼泽边,半个身子探出去,后面两个乡亲抓着她的脚,她双手扑打着,嘴里喊:“丫头啊,丫头,我的女儿啊!”   下面的尸骨已经被警察挖出了一半,可以见到她死时的姿态,一只手向上奋力升着,头努力抬起来,另一只手横摆着,非常痛苦。   这妇人被抱住她腿的两人合力拉了回去,跌跌撞撞站起来,冲到两个男孩面前,一边撕心裂肺的哭骂着,一边打。两个男孩中有一人的父亲在,连忙冲上来护住自己的孩子,却不敢还手,另一人被警察挡住。   旁边的人就议论开了,这一个村子的乡里乡亲,谁家出了什么事情都知道。妇女这么哭闹起来,顿时就让别人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妇人的女儿小英,和两个男孩是玩伴。这座空着的精神病院,本就是附近男孩子的游乐场,小英因为和男孩玩在一起,也时常到这里来玩。两年前的一天,三个孩子出去玩耍,只有两个回来。大人问是怎么回事,两个男孩一口咬定说小英到田里去小解,就再也没回来。他们说的地点离精神病院很远,小英父母根本就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居然是死在这儿的水塘里,一直以为女儿被拐走了。伤心之下,还存了点念想,盼着像有些故事里一样,过个十几二十年,长大的女儿能再找回来团聚。   现在这具小孩的白骨出现,两个男孩又是这般反应,大家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两年前这三个孩子来精神病院玩,小英不慎跌入沼泽,没被救上来淹死了。两个玩伴怕担责任,竟谎称小英走失。   早晨我在院门口听见的动静,应该就是这两个孩子躲在田里偷看我。估计这件事情已经成了他们的心结,日日夜夜担心被揭穿,常常徘徊在精神病院附近,守护着他们的秘密。我掉进沼泽后发现了白骨,这两个小孩惊恐之下,竟要把我烧死灭口。小小年纪就这样歹毒,固然是长期被这个秘密压抑的缘故,但也让人心寒。   我中午的时候已经在警局做过笔录,不过现在真挖出了尸骸,两个小纵火犯又被擒获,我免不了要再次去警局。   这次却换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刑警给我做笔录,他拿着中午的笔录对照,看有什么已经问过的就不重复了。   “你一个人为什么会跑到那儿去?”他问。   “哦,这个前一次已经回答过了呀。”   “小年轻的字写得飞起来,看不明白。”他说。   于是我就只好再回答一遍。我并不准备说谎,原本我一个外乡人,跑到武夷山不游山玩水,反而直奔一个破落无人的精神病院,就是件极古怪的事情,如果说不出个道道来,根本过不了警察这一关。   当然,即便我照实说,听起来也挺离奇,所以我略略简化了一番,压根没提阳传良的事情,只说作为杨展自杀时的在场者,想要追踪他自杀的真正原因。从他的前妻那儿得知,十多年前杨展曾经有过强烈的自杀倾向,而这种倾向,可能和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有关。   我这么一简化,固然是能说得过去,但中午记录的那个年轻警察,看我的眼神就很奇怪。在他看来,我大概是个不务正业,好管闲事并且听风就是雨的无聊记者吧。   “杨展?”   老刑警没有接着问我下一个问题,而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的,你知道他?”   他没有回答,慢慢眯起眼睛,额上的皱纹聚拢到一起,像《星球大战》里的尤达大师。   “最后一个也死啦。”他低声说。   我把这句话听的分明,后脖子的毛刷一下子站起来了。什么叫最后一个也死了,究竟死了多少人,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我看着这个刑警,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在杨展身上,在那个精神病院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老刑警却低下眼去,不和我对视。他把面前的本子和笔收起来,拢在手里在桌上顿了一下,站起来说:“就问到这里吧,你可以走了。”   他转身先行离去。我不甘心就这么放跑一条大线索,在后面大声问道:“您就给我一句话点个醒,不然我找到这家病院,大不了多费点工夫,也能查出来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的!”   老刑警停下来,回头看看我,说:“你找不到的,因为现在已经没有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了。”然后他走出了笔录间。   这个老刑警姓姜,叫姜明泉,离异独居,儿子在北京读大学,今年六十岁,再过两个月,就退休了。他爱抽云烟,但云烟贵,常抽的是红塔山。爱酒,钟情于泸州老窖,有了好酒,就买点小菜,可以回家自己慢慢喝上两三个小时。   今天姜明泉和往常一样,六点半才离开警局。他推着自行车从后门口出去,刚要骑上去,就瞧见了在电线杆子下等着的我。   我拎了个塑料袋,里面有一瓶酒,一条烟,还有两个熟食。   “猪耳朵好下酒,还有点花生。”我说。   他看看我手里的东西,又拿眼瞅瞅我。   “你倒有心,是个做记者的料子。”然后他眉毛一竖,问:“不过,是哪个王八犊子告诉你这些事情的?这嘴还带不带把门的了?”   我忙解释:“我托了上海公安的朋友,找到他在福州市局的同学,再转托到南平市刑侦队的陈连发。”   “这老家伙。”姜明泉咕哝了一声。   “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姜明泉摇摇头,也不说答不答应,伸手去衣服里摸烟。   “我这儿有我这儿有。”我飞快把那一条烟拆了一包,递过去。   他接在手里,抽出一枝摸出火机点上,把烟揣进衣服口袋里,吞吐了一口云气,说:“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边走边说。”   “我就是想问问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事情。”   “已经没有啦,1992年11月份,所有病人都并到了南平市精神病院去。从那时起,就再没有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了。”   1992年11月?当年的9月份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刚刚对精神病院做过评估,两个月后,精神病院就不复存在了?   “是为什么会被并掉的,在那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吧。我了解到在1992年至少在精神病院里出过七……哦六宗自杀案呢。”我想起有一个人是在家里煤气中毒死的,不算死在医院里。   “六宗自杀案?”姜明泉嘿嘿笑了几声,说:“老陈的面子,我也不好完全驳了。当年精神病院的案子,就是我查的。说点给你听,也不是不可以。”   我心里一阵激动,等着他说下去,没想到他却沉默了许久,只顾抽烟。   这种时候我当然也没法催,只好等着他自己开口。   抽了半根烟,姜明泉忽地长长叹了口气,说:“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的,非但不想提,连回想都觉得……”他没把最后的词说出来,大约是觉得有点掉份。   然后他自嘲地笑笑,说:“这一行干得久了,总会碰到破不掉的案子。破不掉的案子碰得多了,总会有那么一两件,让人打心眼里觉得古怪。我干这行快四十年,算起来,当年查精神病院那一摊子事情,最让人心里发毛。”   说到这里,他往我脸上瞧了一眼,大约是看我眼睛发亮,一副洗耳恭听惊天大隐秘的模样,说:“你也别指望听见什么精彩故事,当年的事情说穿了一句话,有人自杀而已。”   我心里纳闷,问:“就是有人自杀?您开玩笑了吧,光是几个人自杀,能让您这个老刑警心里发毛?”   “嘿,当年我可还没这么老。再说,有人自杀,那得看是多少人自杀了。”   “啊,多少人?”我立刻意识到,当年死在精神病院里的人,必然不止六七个。   “多少人啊,嘿嘿。”姜明泉只是使劲吸着烟,并不答话,似是在回想往事,又似在掉我的胃口。如果是后者,那他很成功,我心里就像有十七八只爪子在挠一样,盼着他下一秒钟就说出答案。但另一方面,又有些畏惧,仿佛当年发生过的那些可怖事件,在姜明泉还没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发散恐惧的气息了。   我和他默默走着,拐过街角的时候,他已经把烟抽完,将烟头扔在一棵行道树下。我以为他终于要开口,却不料他又点上了一枝。   有本事你把我送你的一条烟都抽完也不开口,我在心里想。   然后他开口了。   “这精神病院啊,文革的时候就有了。那一阵子,被逼疯的人不少啊,我二舅就是被送在里面,也是自杀死的。这不稀奇,精神病院嘛,当然自杀率高啰。到了八几年的时候,隔一两年,那儿就会有病人自杀,最高的一年,八九还是九零年,一年里自杀了两个病人。这还是死成的,没死成被抢救回来的,那就多了。这都正常,精神病院都这样。”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走进路边的熟食店,又买了一份猪肚子。   “九一年的时候,精神病院的老院长退休了,调了个年轻的新院长过去,三十多岁,叫金斌。这个人啊,是我们武夷山市本地人,大学考出去以后,毕业就在福州当精神科医生,被市卫生局当人材引进回来了。我们武夷山市虽然小,但是能当精神病院院长,管着几十号人,还是很不错的待遇。他过来以后,有一些新的措施,其中一条,就是让医护人员,得走近病人,努力听听病人的那些个疯言疯语,不要不耐烦,说是这样有利于治疗。他还发明了个称呼,叫什么体验式疗法,嘿,合着他是拿一整个医院来做他的医学实验来了。九一年精神病院没死人,九二年就不对了,头七个月里死了四个,两个是病人,还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   “这我知道。”我说:“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还专门派人来评估过医院工作人员的精神状态是吧。”   “你知道的倒不少。那种评估能有什么结果,吃顿饭喝顿酒,还不是一切正常。那两个评估的人也没落好,后来背了处份。哎扯远了,那个金院长啊,胆子不小,或者说他是在改革创新之路上越走越远,刚刚通过了评估,马上搞了个开放参观。”   我立刻想到了那张印着一双眼睛的宣传单。   “他们印发了宣传单,请市民来参观精神病院,你说这不是发神经吗,疯子有什么好看的。他们单独搞了个参观病区,里面是一些,嘿……”姜明泉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说是些病情比较轻,没有攻击性的病人,参观者可以在医护人员的陪同引导下,和他们近距离接触。幸好啊,幸好去的人少,他们从当年的十月一日国庆节开始开放,到十一月九日,一共就只有十七名参观者。”   “幸好是什么意思,这些参观的人出了什么事情?”我心里隐约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   姜明泉却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局里,是从十一月五日介入的。我们这座小城,别看平均收入不高,但大家各有各的活法,日子都过得挺瓷实的,不提精神病院,几年都见不着一个自杀的。每次要是出了件自杀案,嘿,那背后准有什么小道消息,传得满城飞啊,得念叨好久呢。所以,那年十月份一下子出了这么多的自杀案,谁都觉得不正常啊。本来那么明确的自杀案件,我们是不会查的,但这么密集,也太妖蛾子了。案子是派给我的,我就一家一家的摸情况,起先压根儿就没往这上面想,问的都是收入啊感情啊,一般自杀不都是因为这个吗。但大多数自杀的,都没这种问题。然后再想起来问自杀前去过什么地方,这一问啊,嘿,武夷山市精神病院!”   这是个已经被我猜到的答案,但此刻后脊梁还是刷地掠过一片阴寒。   “每个自杀的人都去过,有的是前一天去的,有的是当天去的。都是这样,也就是说,只要参观过,要么当天要么第二天,都自杀了。而且那个绝决哟,有三个被救过来了,你猜怎么着,接着死!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一般的来说,自杀的人死过一次,被救醒了,尝过那种滋味,都不会想着要再去死。等我确认事情和精神病院有关系,已经到了九号,又死了两个。”   “你是说,所有参观过精神病院的人,都自杀了?”   “差不多吧,当年还剩下一个,不过现在嘛,一个都不剩啦。”   他说的,当然就是杨展。   “这么说,这一系列的自杀案,和那个金院长有关系啰。”   我这么问,想来姜明泉应该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没想到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应该是和他有关系,但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些参观的人好端端为什么一个接一个的自杀,还是说不清楚啊。”   我奇怪了,问:“可你们难道没有审那个金院长吗?”   “审?那些人是明明白白自杀的,没有人把他们推下楼也没人按着他们的脖子往刀上撞,我们凭什么就把姓金的抓起来审?当时我第一步,先让他们把参观停了,打算接着再多了解了解情况。谁想,十一月十日,金斌也自杀了。”   “啊!”   “非但是金斌,整个负责操办参观活动、管理特殊病区的医生护士,其它病区的医生护士,甚至门诊挂号的,一整个医院的员工,共二十六人,全都在第二天自杀。”   姜明泉说着直摇头:“你能想得到吗,能想得到吗,当时我都傻啦,所有听到的人都吓傻啦。一整个医院,全都空了,全都死了!跳楼的跳楼,淹水的淹水,割腕的割腕,上吊的上吊,哈,把自己吊在窗户外面的就有三个,我到的时候,就看见三具尸体在墙外面摇摇晃晃,走进去,没几步就是一具,没几步就是一具呀。”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完全被震慑了,毛骨耸然。想像当年笼罩着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气氛,真是恐怖诡异到了极点,两个病人两个医护的自杀才刚刚是个开始,再是十六个在医院短暂停留的参观者回家后迅速自杀,最后包括院长在内的二十六个医生护士于同一天自杀。想想那些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形,各有自法不同,却全都是自杀,一精神病院的尸体。而所有的自杀,都是突兀的,找不出任何理由。   就和杨展及阳传良的自杀一样,毫无理由,毫无端倪。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仿佛受了集体催眠一样。   姜明泉长吁了口气,看得出来,直到今天,这件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案还压在他的心头。   “这二十六个人一死,线索就断了,但上面反而更加催逼我要找出原因。到了那个时候,要说这一堆自杀案没有一根线连着,谁也不相信啊。那几天真是一片混乱,所有医护人员都死了,病人怎么办啊,从其它地方再调人也不行,调几个人根本撑不起这个医院,也不敢撑这个医院,最后南平市卫生局拍板,紧急把病人都转移到了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去,算是合并了。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啦。这事情安定了,我们再和市卫生局联合起来,想找出这一连串自杀的真相。”   “看来是没找出来了。”我说。   “也不能这么说。”   我倒吃了一惊,我还以为这件事情到现在,都依然是个不解之谜呢。   “当时最后我们是有一个结论的。但是这个结论呢,不太可信,至少我是不相信的,没有那么简单啊。”   我等着姜明泉说下去,没想到他却不说了,我只好问:“那当时的调查结论是什么呢?”   “不能说。当年我们和卫生局有约定,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调查内容不对外公布。如果不是老陈的关系,我连刚才那些都不会讲。不过想想,那些事情你自己花点力气去查也能查到,就帮你省点工夫了。要是再说,嘿,就不地道了,不能再往下说啦。”   我愕然。   “这事情你又不能写在报纸上,要知道的这么清楚干什么呢。再说了,那个调查结论,我都觉得荒唐,觉得不靠谱,知不知道一个样。”   “这话不能这么说呀,您看您都把我吊到这儿了,现在这不上不下的。”   “反正我是不能往下说了,答应过的事情,不能当放屁。卫生局啊,也觉着要是宣扬了出去,太不是个事儿。但你要是真熬不住那份好奇……”   “哎您就说吧。”   “我是不能说的,话不能从我嘴里出去,这是我的原则。你不是记者吗,你不是挺能寻根挖底的吗,你自己采访去呀。”   我苦笑:“你自己先前也说了,最后一个都死了,我去采访谁呀。”   “那当年我们不是一样,我们怎么查的呀?好吧给你提个醒,精神病院里的医生护士是都死光了,不过呢,在精神病院里,除了病人和医生护士,还是有其它人的。行了,就到这儿吧。”   说着,他跨上车,扬长而去。   “哎,给您的烟酒还有猪耳朵!”我喊。   他拍拍衣服口袋:“一包烟,紧够了。”   我拎着本打算给他的东西,看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原来他一开始就没准备要我的东西,所以才给自己另买了猪肚子呢。告诉我这些事情,拿一包烟,这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这个挺有意思的人,说的事情可和有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当年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一共死了多少人呐,四个加十六个加二十六个,一共四十六个自杀者。   如果再加上杨展,就是四十七个人。   这一刻,我忽然一闪念。人的闪念常常是毫无逻辑毫无理由的,所以我不是在想这四十七人为什么自杀,也不是在想一所医院里除了病人和医护人员还会有谁,而是想到了阳传良写在小本子一角的那两行字。如果历史是不确定的,如果历史是在不断变化的,难道说,曾经自杀的人,未必是四十七个,可能是四十八个,也可能是二十八个吗?   荒谬。我在心里说。   "六,紫色的梦境   我在武夷山市找了家经济型酒店住了一晚。我仿佛想了一整晚,又或者是在梦里想,一个精神病院,除了医生护士和病人,还会有谁呢。   还会有谁呢?我刷牙漱口的时候继续想。想不出。   没人了呀,医院里可不就这么两种人——医生,病人。更何况精神病院是个封闭的空间,也没别人会往那里跑。   家属?我早就想过,也早就排除了。精神病院不像其它医院的住院部,探病的家属少,偶尔有来看看的,也呆不了多久就走,不可能知道内幕。   九点刚过,门铃就响了,是客房服务,来收拾房间的。我开门让他们进来,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续住,因为我还没破解姜明泉的谜题。   酒店小,服务生态度倒还不错,手脚也麻利,只是越做越心慌,最后小姑娘还打碎了个杯子,手忙脚乱地收拾好退出去,临出门狠狠瞪了我一眼。   这不怪她,哪个女服务生被客人直愣愣盯几分钟,都受不了。   服务生把门关好,我一拍大腿,猜出来了!   就是服务生啊。或者说,是服务人员,比如看门的呀打扫的呀做饭的呀,这些工作,不可能由医护人员兼任。而这些人员,长时间在精神病院里,要说没自杀的人里有谁了解内情,就只有他们了。   我出门打了辆车,还是去赵村路。因为据我的经验,像这种远离城区的机构,多半会就近找服务人员。   也许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淡忘了十多年前,在城郊有这么一座精神病院。毕竟当年的连续自杀案件,为免造成恐慌,被有关部门强力弹压下来,知道的人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可是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所在的赵村,却没有人会忘记曾在这所医院里发生过的恐怖事件,村里的许多人,甚至在那一天亲眼目睹了吊死在窗户外的三个白大褂,也都看着警察是怎么从楼里抬出一具具尸体的,那一天的尸体啊,仿佛永远都抬不完。   所以我很容易地就验证了我的想法,精神病院的看门人、清洁工和厨师,的确是外请的,而且请的就是村子里的人,还就是一家人。老公当大厨,老婆搞清洁,老头子看门。   赵村人当然都姓赵,我依着指点,顺着赵村路往里走,走过空无一人的精神病院,再往里,有一圈农家小楼,从两层到四层楼不等。这一家是幢三层的房子,中等富裕程度。   差不多每家每户都养猪,猪圈就在楼前。我掩着鼻子走过去,院门开着,房子的正门也开着,正对着个大客厅。   我一眼望进去没瞧见人,敲了敲门,无人应。然后我才发现有个门铃,按下去,一串铃儿响叮当的乐曲响起,只是音色单调音量过大,听起来有些刺耳。   还是没有动静,但就这样闯进去,明显不妥。我站在门槛前,半个身子探进去,想把里面看看清楚,然后听见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声,连忙规矩站好。   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子走下来,神色抑郁,语气不善。   “你找谁?”   “这儿是赵权富家里吗?”   “你是谁?”   “你好,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我想……”我话才说了一半,老头就飞快地把门关上了。   我愣在那儿,想不通这老头为什么对我这样抵触,连我的来意都不听,就把门关了。我搓了搓手,又轻轻敲敲门。   “走,没啥好问的,不接受采访。”老头的声音隔着扇门依然火爆,如果门开着,肯定得把唾沫星子吹到我脸上。   要不还是先走访一下赵权富的左邻右里,问问赵家如今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这么抵触记者。   主意打定,我返身往邻家的楼房走去,再次掩鼻走过猪圈的时候,和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擦肩而过。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逗留了一会儿,而我似也觉得她有些面熟。又走了几步,我省起这条路是只通向赵权富家楼前的,回头一看,她果然停在了门口,正掏钥匙呢。   我连忙快步回去,招呼她说:“等等,请问这是赵权富家吧。”   她回头,又一次很仔细地打量我,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让我把后面的话咔到了嗓子口说不出来。   怎么是一副心虚的表情,还有些畏惧?   “您,您是?”   她用了“您”这个字,她肯定很少用这样正式的敬称,以至于听起来十分别扭,造作得很。   不知道她为何这般情态,我把怀疑揣在心里,回答道:“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我叫那多。”   还没等我往下说,她就惊呼了一声:“啊,您,您是记者?”   这时候老头听见动静,来开了门,见到我还在,把眼一瞪,似是要赶我。不想女人却堆起一脸的笑,把我往里面迎。   “哎,您进来坐,进来坐。这真是,这真是,太对不起了。哎哟,您还是记者啊。这真是……”   我心里越来越纳闷,至于这么手足无措吗,像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似的。   “您稍坐,我给您倒茶去。”   老头子碰了碰女人,压低声音说:“他是记者啊。”   “爸!”女人白了她爸一眼,老头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叹了口气,说那我去倒茶吧。   女人走回来,却不坐下,站在我面前期期艾艾的,半天支唔出一句:“您没被烧着吧,看起来没事哦,那真是万幸啊,万幸。”   我听了这话,又仔细瞧这女人的脸和身型,忽然醒起,先前在警局时,见过她一眼。但她那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脸看上去和现在有些不同。她就是那两个被铐走少年其中一个的母亲,好像那个高大些的孩子是她的儿子。怪不得见到我这么心虚呢,她是把我认出来了,以为我兴师问罪来了。   一瞬间,我有些明白了事情的源头。这一家当年经历了精神病院的巨变,那几十宗无法解释的自杀案,很难不有些怪力乱神的想法,肯定视其为禁地,严禁自家儿子上那里去玩。但男孩子嘛,家长越是禁止,冒险的兴致就越是浓厚,反而往禁地跑得更起劲。最后出了这么档子事情,也与此不无关系吧。   这些念头在我心里一转而过,表面上不露声色,说:“倒是没有什么严重的烧伤,但是差一点啊。一念之差,我要是从窗户跳下来逃跑,至少是个骨折,现在就是在医院里啦。哎哟,你们家这孩子,年纪这么小,怎么这心思……他这是要烧死我灭口啊。”   老头端了茶杯正走过来,听见我这么说,手一抖杯子掉在地上砸得粉碎,滚水四溅。他这才明白,我这个记者,不是来采访他孙子纵火烧人的记者,而是被他孙子纵火烧人的记者,是苦主啊。   老头儿三两步走到我面前,扑通就给我跪下了,老泪纵横。   “咱娃儿对不起你啊,我给你跪下了,他年纪还小,你给他一条路吧,让他好好改造。”   我连忙站起来,还没等我去扶他,旁边的孩子妈也跪下了。   原本呢,我这个受害人的想法和要求,对他们家孙子受怎样程度的处理,是有挺大关系的。他们两个这通跪,一来是心里歉疚,二来也是希望能大事化小,我不要多作追究。   他们是把我当成上门兴师问罪的了,可其实我是才知道,这么巧居然两件事碰上了。那两个小孩虽然心思歹毒,但毕竟年纪还小着,今后的路还长,压根就没想着要追究。在警局里我就对警方说了,我不恨这两个小孩子,所以该怎么处理依法办,包括赔偿什么的,我都没有要求。   但现在这样,倒正好方便我问当年精神病院的事情。他们欠着我的,还能不问一句答一句?   我把两个人扶起来,好声安慰,说自己并不是来要说法的,孩子小着呢,谁心里能不有点私心杂念啊。   两个人心里稍定,老头把地上的碎杯子收拾了,急着去重新泡一杯茶。孩子妈屁股沾了一半椅子,小心翼翼地坐着,满口地颂我宽宏大量,大城市出来眼界宽,等确认了我来自上海之后,又说上海好,上海货好,上海人好。老天,我多少年在外面没听人夸过上海人好了……   她是在等我开口呢。我这苦主上门,口口声声不计较她们娃儿干的歹毒事情,不就是为了求点什么来的吗,否则我来干嘛?她不能先提啊,先提就弱了,被我狮子大开口,怎生受得起,所以在这儿先用好言好语来堵我的嘴呢。   我笑笑,我却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来的,有什么开不了口。   “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啊?”妇人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诧异。   “一九九二年,精神病院关掉之前,你是不是在里面搞清洁卫生?”   “是啊,你……你要问的是这精神病院的事?”她又换了一种不安的神情。这种不安不是因为心里藏着什么怕被发现的秘密,而是对某种恐怖事物的畏惧。   老头把茶端到我面前,她用略低的声音说:“爸,记者……是来问医院的事儿的。”   老头原本脸上堆着笑,一下子僵住了。   “那个鬼地方?太邪了,那可真是个鬼地方啊。”他喃喃道。   “我知道,十几年前,那儿死了四十多个人,都是自杀的。你们一家人,当时都在里面工作吧。”   “是啊,我,我男人,还有爸,都在里面做活。”女人说:“那个时候都想,一医院的人都死光了,我们能活下来,真真是运气。没想到落到我儿子头上,他肯定是中了邪呀,否则怎能干得出这种事情。”   “是挺邪的,”我顺着她的话说:“你们当时在医院里面,应该对那些医生护士和病人,比较熟悉了解的吧。”   “我是没有多少接触,我就是看个门。我儿子也是,只管烧菜做饭。倒是娟子,打扫卫生要楼上楼下的跑,和那些人总得有些来往。”老头说。   娟子——我这么称呼她就有点奇怪了,但估且这么指代吧,她点头说:“两幢楼呢,还有那么大的院子,我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几个护士轮着班和我搭,这才能勉强把活干完。有的时候,一时就不着人手,我也得上去搭把手按住些个发狂的病人,让护士好给他打针。我其实差不多就能算半个编外护士呢。日子长了,对医院的情况啊,也知道一些。”   我心里说了一声果然,当年姜明泉和卫生局的合作调查组,肯定就是在她这里打开缺口的。按理我只要问她,当年警察都问了她些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就行。但我又担心警方是否向她下过“封口令”,我这一提醒,她万一反倒不说了,岂不糟糕。反正既然姜明泉能问出究竟来,我一样也行。当了这么多年记者,采访过形形色色的人,这点信心总是有的。   “我们报社呢,要做一期特刊,回顾二十年来,中国发生过的最最不可思异的谜团。”我瞎话张口就来,欺负面前的两人不熟悉国家的新闻出版政策。《晨星报》尽管不算个大报,但也绝不可能做这种哗众取宠,甚至有点怪力怪神的专题报道。   老头和娟子在我说话的时候,都很认真地听着,边听边点头。   “来之前呢,我已经做过些调查了。从1992年国庆节开始,精神病院搞了一个开放参观活动,前来参观的人几乎都自杀了。之后在11月10日,包括金院长在内,二十多个医护人员,同日自杀在医院里。我想,那些自杀的参观者,你们应该是不熟悉的,但是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平时总有些交往,能不能说说,在自杀前他们有什么特异的表现?”   老头咳嗽了一声,说:“警察吧都说他们是自杀死的,我这心里头,总觉着渗得慌。哪有扎堆这么自杀的,你是没看见,那天医院里那些死人的模样啊,飘飘荡荡就挂在楼外面了。最先发现的赵大麻子家的闺女,愣是吓尿了裤子,在床上歇了半个多月才好哩。邻村的王大仙来看过,说有不干净的东西,但是他道行浅,驱不走。”   娟子赶紧推推他,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我爸年纪大了,总爱信那些个啥,这您可不用往报上写。”   “当然当然,我知道的。”   “金院长他们自杀的前一天,有好几个警察来了医院,然后院长就通知我们,这两天不用来医院上班了。没想到,转眼第二天他们就都死了。要说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嗯,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娟子说。   “这怎么讲?”我问。   “说没有吧,他们自杀前的这些日子,我觉得和平时也没什么不一样。说有吧,我觉得他们平时一贯,就有些特殊。”   我来了精神,说:“特殊在哪里,你给我说说吧。”   “嗯,这也是打金院长来了之后,才开始的。这精神病人吧,我觉得真是不能多处,处得多了,自己也要变疯子。”   “你是说,金院长推行体验式疗法以后,你就觉得那些医生护士变得奇怪了?”   娟子点头:“对的,体验式疗法,是这个叫法。你说正常人去体验一个疯子的想法,那不得把自己也搞得不正常嘛。就这么过了小半年,我发现他们总是集合在一起开会。”   “业务会?”   “我看不像。他们也不特别避着我,有几回我听见几句,像是说梦什么的。”   “什么?”我没听清楚。   娟子有点犹豫,我微微皱了皱眉,老头子眼神很好使,对儿媳说:“说吧,那记者这么跑一次,说险死还生有点重了,那也得算虚惊了一场,总得让人家带点什么回去不是。那么些年过去了,谁还会……”   他这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到了。   娟子听了这话,冲我笑笑,说:“说老实话,当年呀,警察也来问过我们这事情,完了还叮嘱我们把嘴守严实了,别再说出去。您这回去一写稿子……”   “你们放心,我肯定不会对人透露消息的来源。”我保证道。   “行,咱们都是实在人,信你。金院长他们开会的时候,像是在讨论做梦。医院里的病人各种各样,有一些人说着说着就会打人,打别人也打自己,暴躁得很。金院长搞体验式治疗,但也不能让自己挨打是吧,所以他们总找些病情比较轻的人聊天谈心。在这里面,就有好几个疯子,他们觉得自己是生活在梦里的,咱们这些人对他们来说呀,都是梦里的人物。”   “这不是跟庄周梦蝶一样了嘛。”我说。但也不奇怪,正常人在某些时候,都会发出“如在梦中”的感叹。那些神智不清的疯子,分不出现实与梦境的区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是呀,不过他们是真疯的,和庄子可不一样。”娟子也知道这个典故,同意地说:“金院长他们开会,说做梦的事情。最先我还以为,他们在讨论病人的病情,讨论怎么才能把他们医好呢。可是后来我发现,他们……他们……他们好像和那些疯子一样,也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梦里。”   说到这里,娟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他们平时里还挺正常的,没有一点病人的疯劲。可是后来我又听见几次,他们一本正经地在说这个事儿,不像是在开玩笑。再后来有一回,我瞧见金院长和王医生在楼道的拐角那儿吵架。吵架的内容奇怪极了,我打旁边过,听见这么一句,金院长很不高兴地对王医生说‘那在你看来,我也是假的啰,我也是虚构的,是不存在的啰’。然后,王医生居然很坚决地说‘是的’。过了两天,王医生就跳楼自杀了。”   “这个王医生,是不是叫王剑?”我想起在那份被折成纸蛙的报告中,曾经看到过对他自杀的解释,好像是说他原本就有感情问题,想不开才自杀的。   “是的。”娟子确认了我的猜测。   “所以你觉得,王医生的死和那次争吵有关?甚至他因为觉得这个世界是个梦,想要从梦里醒来才自杀的?”   “我拿不准,搞不清楚。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吵架,明明金院长之前几次开会的时候,也像是中了邪一样,觉得自己生活在梦里,那为什么还要和王医生吵架吗。他们可是中的一个邪呀。”   我拿大拇指揉着太阳穴,娟子说的这些话,荒唐的有点超出我的想像了。自金院长以下,都觉得自己生活在梦中?然后金院长还和王医生因为“理念不合”吵架,之后王剑就自杀了?   然而我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些细节。   杨展自杀之前,说“一切都是虚妄”,并且重复了三遍。而阳传良死前,在出租车上的时候突然自残,只为想试试“痛不痛”。这都和梦有几分联系,他们会不会都觉得,自己也是生活在梦里?   “王医生自杀的当天,金院长就组织所有医护人员又开了个会。我不方便听具体的开会内容,但是开会的时候,金院长在会议室前的黑板上写了几个字,我瞧见了,写的是‘让更多的人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们开会都说了些什么?”   娟子摇了摇头:“我没细听,绕开了。老实讲啊,自打我觉得他们开始变得不正常以后,就不敢往他们那儿凑了,别什么时候搞得自己也疯了,谁知道他们中的是哪门子邪呀。知道他们开会,每个人一杯茶倒好,我就躲得远远的。”   我觉得有点可惜,不过这一连串自杀案的确透着邪门,娟子的独善其身也是人之常情。   “这会开了不多久,金院长就筹备起开放参观的事儿了。你猜怎么着,他们划出来的参观病区呀,里面那些个病人,全都是以为自己在梦里的病人。”   “整个参观病区的所有病人都是?一共有多少病人,你先前不是说,只有几个病人有这毛病吗?”   “大概有那么九个十个人。金院长刚来那儿会,好像是就五六个这样的病人,这疯病呐,也传染。”   “那后来真有人参观时,你在不在,这个参观具体是什么样的?”   “我只知道个流程,他们先把参观病区的墙啊窗帘的颜色都换了,换成了紫色,可不让人舒服了,在里面呆多了,就有点晕。”   “等等,我怎么没看见被刷成紫色的房间……哦,难道在东边那幢的四楼?”我也就那一层没上去过,因为刚到三层,就被她家的孩子放火堵屋里了。   “是呀,就在四楼,那儿的半层都是参观病区。”娟子说。   紫色向来是代表神秘的颜色,任何一种颜色,都会对人的心理产生微妙的影响,比如红色让人兴奋,蓝色让人放松,灰色让人消沉,而紫色则有一种迷幻的作用,身处紫色的世界里,也容易让人放松,但这种放松和蓝色不同,更近乎精神的涣散,仿佛所有的能量都被紫色的神秘力量吸引到某个未知的地方去了。   “等到有人来参观的时候,就被带到四楼的参观病区。先是和一个病人谈一会儿,然后去旁边的房间看投影片,之后金院长介绍情况,再由金院长或别的医护带去特殊病区的其它房间参观,和里面的病人谈话交流。”   “那是个什么内容的投影片?”   娟子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有一次瞧见过开头,一堆颜色转来转去,转得我发晕,就不看了。但是之前我看见金院长拿着个小摄像机在医院里四处拍,主要拍病人,就是那些病人,做梦的病人。让他们在镜头前念叨来念叨去。所以我想,这片子应该就是这点内容吧。”   不用问,这些病人念叨的话,就是他们平日一贯说的疯言疯语:他们在梦里,所有的人都是虚幻的。   先和病人交流,再看介绍片,听院长介绍,又和病人交流。这样的四个环节,有点奇怪。因为多了一环。正常的情况下,不应该有第一环,从第二环开始才对,本来最后就有和病人的交流环节,重复了呀。但娟子并不知道更多的内情,所以我无从推测第一个环节存在的意义。   “每次来人参观,花上三四个钟头不稀奇,最长的一个,早上七点多进楼,到下午一点才出来。一个个都失魂落魄的,一副自杀相。”娟子说。   “啊,你那时候就看出他们会自杀?”我惊讶地问。   “哪儿啊,我哪有这样的本事。但他们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我就看见两个人,还没走出精神病院大门,就绊了一跤。”   娟子所知道的事情,就止于此了,老头也没有更多的补充。想必当年的姜明泉,也就只问出了这点吧。此刻我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情,说起来,这一连串的自杀案都有了答案,但这答案却也太……   根据娟子所述,我在心里总结了一下。最初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中有几个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场梦里的精神病患者,自从医院换了新的院长,开始体验式治疗后,医护人员和这些病人近距离接触,没有治好病人,反被病人影响,也觉得这个世界是一场梦。随后,他们希望更多的人能明白这个“真相”,广邀市民来医院参观。于是,参观的人也被他们影响,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最后,这些人为了从梦中醒来,纷纷自杀。   这就是答案,一个没有说服力的答案。   我能理解有精神病人觉得生活是一场梦,我甚至可以试着理解医护人员和病人过多接触之后,天长日久,被病人影响,也觉得自己身在梦中。但是,参观者在短短三四个小时的参观后,也会相信这样荒唐的事情,就超出我理解的极限了。而且不是一个参观者,是整整十七个人,全都是这样!从杨展当年的反应来看,如果不是遇上了舒星妤,他也早就自杀了。   这简直像有一个魔咒在起着作用。被下了咒的人,就会把生活看作一场梦,然后自杀。   所以,姜明泉才说,虽然调查有了结果,但他却没办法相信,以至于十多年后都对此事耿耿于怀。   但让我觉得纳闷的是,当年的许多事情,用“为了梦醒所以自杀”来解释,竟真能解释通。比如杨展为什么没有死,就是因为碰上了舒星妤,并且很顺利地建立了恋爱关系。正如人在做梦时,碰上了噩梦,当然希望快快醒来;但做了美梦,却希望永远也不要醒。当时杨展虽然因为参观精神病院,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但这是个美梦,于是他自杀的欲望就没那么强烈了。等到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在精神病院里受到的影响也一天天减弱,最终完全消失,后怕之后,对生命格外珍视。当然,他最后还是自杀了,这里面应该另有原因。   再比如王剑为什么要先自杀,他和院长的分岐在哪里,我也大概猜到了。王剑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其它人全都是梦里的虚幻人物,包括金院长,所以他自杀起来,毫无顾忌。而金院长及其它大多数人,却认为所有的人都是真实的,就像电影《骇客帝国》里一样,人的意识是独立的是真实的,但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所以金院长搞了个参观,想在自杀之前,让更多的人能明白“世界真相”,从梦中醒来。当参观被强令阻止,他们在这个梦里再没有什么“牵挂”,于是就都自杀了。   在离开娟子家的时候,我忽然记起一事,问他们有谁曾经给杨展写过信,都说没有,连杨展是谁都不知道。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信封倒是还有一些,当年医院统一印制了好多,大家随便拿的。我顺嘴问了娟子老公的情况,原来去了福州打工,在一个小饭馆里掌勺。连娟子都没听过杨展的名字,她的老公当年只管做饭,和医生病人接触得比娟子少得多,更不可能会给杨展写信了。   可是当年,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齐刷刷跳楼死了个干干净净,除了娟子一家,还有谁会有这种信封呢?难道是搬医院的时候,信封流落出去了?   "七,死亡恶作剧   天气预报说,北方有强冷空气南下,江南大部将受影响。我从福建回到上海,正迎头撞上。霏雨裹在绵软阴冷的风里,从袖口和领子里钻进来,和武夷山仿佛两个季节。我想起了三月二十九日那晚露台上的寒风,今天却似要更冷些。   又是火车回的上海,又是火车上过了一夜。说不清楚到底有没有睡着,介于梦与非梦之间,车轮压过钢轨的“喀嚓”声一直在耳边徘徊,意识却像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走出站台的时候,踩着的地面好似海绵伪装的,起起伏伏,有种不真实感。   这是参观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归来的后遗症吗?   进报社的时候,正好七点整,连前台都没上班,新闻大厅的鸽子笼里空空荡荡,竟一个人都没有。值夜的编辑在旁边的会议室里打地铺,听见动静,撑起脑袋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又继续睡觉去了。   我整理了一下堆在桌上的信和快递件,没什么急需采访的。上网收了几封通讯员的稿件,润色后丢在部门的公共稿库里。记者这份活,想偷懒可以很轻松,想认真可以很辛苦。呃,好吧,其实我在大多数时候还是挺认真的。   这后……我被桌上的分机铃声吵醒,然后才意识到已经趴在台子上睡了很久。耳中传来各种声响,这才是新闻大厅的正常声音,想必过十一点了。   挣扎起来的时候,电话已经不响了。我看了看表,十二点十七分。呆呆坐了几分钟定神,感觉自己一点点和周围的世界连接起来。这几小时的睡眠,比昨晚火车上要深沉得多。   于是我意识到,应该再找一次黄良。   奇怪的是,理由是在答案冒出来以后浮现的,就好像我先抓起了线头,再顺着线头看见那根连到我另一只手里的线。   黄良上一次说谎了。   我当时就觉得,他和杨展之间,不像他说的,就只有那么一次接触。   对十八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自杀活动”的解释,并不能让人信服。但以现在掌握的情况看,也只有暂且接受这样的解释。那么,当杨展险死还生,从自杀的梦魇里逃脱出来之后,这段记忆必然成为其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痕。在多年之后,在他无比痛恨另一个人,并且希望他消失在人世间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他一定会想,如果这个人如自己当年一样,自寻短见,该有多好。这就会是个没人能破的完美谋杀,哦不,是自杀。   杨展与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关联,只有那一次参观,短短三五个小时。他起自杀的念头,也必然是因为这三五个小时里的所见所闻所遇,如果阳传良去了参观,也是十七人中的一个,那么他没可能例外,一定也会有非常强烈的自杀冲动。然而十八年过去,如今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已经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历史名词,杨展怎么可能让阳传良穿越时空,去参观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呢?   只是,真的没有可能吗?   我和黄良还是约在上次见面的地方,我先到的。约定时间过了二十分钟,他到了,笑嘻嘻的一脸轻松。   “刚给帮小姑娘上完课,急着赶过来。有什么事得当面说呀。”   “我今天来,是受了舒星妤女士的全权委托。”我随手扯了张虎皮作大旗。   “舒星妤?谁啊,我不认识啊。”   “阳传良是她的亡夫。”   黄良的表情微微一僵,说:“阳传良?我也不认识啊。”   “去年十二月十八日,有人在安阳看见你了。”我说完这句话,死死盯着黄良的脸。   “怎么可能,肯定是看错了,那天我在上海呢。”他耸耸肩说,表情自如。   “你那天在上海?”   “对啊,你不相信?我从早到晚打牌输了两千多,要不要我把牌友找来让你问?”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起身就走。   我这么光棍的拔腿就走,黄良却有些慌了,在后面叫道:“你去哪儿?”   我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说:“其实你那天在不在上海,查起来是很方便的。不过我也没那么多工夫去查你,既然你不配合,那么我就把我掌握的东西都交给冯警官好了。”   冯警官就是负责杨展自杀案件的刑警,我和黄良的第一次见面,就是他帮着约的。   黄良几步蹿过来拦住我,满脸堆笑:“那老师,哎,我也是有苦衷的,来来,我们慢慢谈嘛。什么事情都好谈的嘛。”   “你不是那天在上海吗,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可能是我的线人看错了。”   黄良额头冒汗,说:“哎哎,明人不说暗话,瞒不过您,来来,我们坐下谈,我都告诉您。我也是受害人啊,我怎么就摊上了这档子事啊。”   他哭丧着脸哀叹,我明知他是作戏,但他这么诚心诚意地给了台阶,我也就顺着下了。   “我知道你那天在安阳,我还知道你那天演了一场戏给阳传良看,对你们这些人来说,演精神病人大概是最没难度的事了吧。”我不想他再耍什么花样,索性把我有把握的一些猜测都点明。   “得,你都知道这么多,刚才和我直说得了,这不是明着让我出丑吗?”黄良这会儿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很软。   “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你要是光捡我知道的说,我就去找冯警官了。”   碰到这种不识相的老油子,得赤裸裸放话过去才行。   黄良陪笑说:“我哪知道什么您知道什么您不知道啊,我原原本本说给您听,要有一个字不是真的,我是他妈狗养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越发的厌恶他的人品。   “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这都是杨展那家伙哄骗的,现在他也死了,您可别告诉冯警官啊。去年十二月头上,杨展找到我……”   黄良办表演培训班,印制了许多小广告,雇人往附近小区的信箱里塞,杨展就是这样找上他们的。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帮小孩来咨询的,问许多关于表演的问题,想知道我的团队能力怎么样。那老师你也是见识过的,我还有那几个朋友,演起戏来那是一流的。而且客户问上来,当然就是怎么好怎么说了。结果问好了,他说要请我们演一场戏,说是要弄个恶作剧来捉弄一个朋友。”   黄良挠挠脑袋,笑了笑说:“办班是挣钱,陪他演场戏也是挣钱,而且他出的钱可还不少呢。我想又不违法乱纪,就答应了。”   杨展的所谓恶作剧,果然就是找人扮演一个精神病院!   据黄良说,杨展自己已经写好了非常详细的剧本,绝大多数的台词都已经准备好了,他还要求先拍一段短片,短片的本子也是他自己写的。   我有理由相信,台词也好剧本也好,并不是杨展乱编的,而是早就存在于他最深处的回忆里,是他十多年前的亲身经历。   “他写了厚厚的一本,老实说,写得还真不错,省了我们不少力气。”黄良说:“我们排了有一个多星期,碰到什么问题该怎么回答怎么配合,有哪些话是必须说的有哪些话是不能说的等等。他这个导演严得很,特别是对台词,有一点点不合他心,都要指出来。看在钱的份上,我们就陪着他折腾。”   “你们一共几个人演?”   “我演精神病院的院长,还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五个病人,总共八个人。”   “你们这八个人……还好吗?”   “什么?”黄良没明白我的意思。   “呃,我是说,你们演精神病人,会不会太入戏出不来?”   黄良大摇其头,说:“怎么会,我们都是专业的,能进能出,进出自如。”   这么说,演戏的这些人都没有受到自杀意识的侵袭,那阳传良怎么就……   他们在安阳租了个场地,做了块“安阳市精神病院”的木牌,然后又印了张宣传单,找到阳传良的酒店房间,从门缝里塞进去。   黄良向我大致形容了一下宣传单,听上去,几乎十八年前的一模一样。阳传良的梦想就是厘清历史的真相,那几天又为曹操墓里的许多疑点迷惑着,宣传单上说疯子的思想可以让正常人触类旁通,他一下就听进去了,真就按照宣传单上的时间和地址,找到了“安阳市精神病院”。说到底,杨展和阳传良都是一类人,在自己的领域有自己的执着,所以杨展是很确信,阳传良看到这张宣传单会上勾。   黄良和他的团队此前已经排了一个多星期,在真正开始之后,完美地按照剧本,上演了一出“访客参观精神病院”的戏,阳传良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   “那阳传良结束这通‘参观’以后,精神状态是什么样的?”我问。   “他好像有些困惑。整出戏,我们都在不停地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场梦是场梦是场梦,结果他仿佛真的开始想这个问题了。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自杀。我是在杨展第二次找我的时候,生了个心眼,上网查了查这个阳传良,这才知道就在恶作剧之后一天,他也自杀了。”   “你知道了前一次帮杨展演戏已经死了一个人,怎么第二次还接他的活?”   黄良苦笑:“那不是他给的钱多嘛,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我呢。”   他把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明明白白一个真小人,我反倒没法再说什么,就又问:“你觉得你们演的那一场戏,能让一个正常人自杀吗?”   黄良立刻摇头:“哪能啊,正常人怎么能这样死心眼。所以我后来也奇怪,那天这阳传良被我们一通骗,结束的时候,虽然好像心事重重,但也不像是要去寻死的样子啊。多半是他自己后来钻进牛角尖了吧,要么就是他有什么其它的事情。我们要有这么大的威力,拿奥斯卡还不跟玩儿似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黄良为了推卸责才这么说的,但他说的也确实在情理上。如果人本身的精神状态没问题,谁会想到一个人被这样捉弄一下,就会去自杀呢?   “你还记不记得,那出戏具体是怎么个演法的?”   “记得,当然记得。先是在门口安排一个等着的护士,‘碰巧’遇上他这个参观者之后,就把他带进来。阿奎,哦就是那天晚上在M ON THE BOND假装被我刺伤的,他演一个病情比较轻的病人,用茶道招待阳传良,一边喝茶,一边对他说,其实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茶也不存在水也不存在他阳传良也不存在,这一切都只是个梦。茶喝完,护士带阳传良到旁边的房间去看拍的片子。”   “片子的内容是什么?”   “片子开头的部分是杨展自己拍的。几个我也搞不清是真是假的科学家,在那里说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是通过自己的感观,哪怕是再怎样严格的科学实验,其实验结果要被人接受,也必须通过人的感观这一媒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身处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甚至我们无法肯定,这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还是一切只是我们的感观传递的伪装信号。还有一个科学家说什么,现在在量子物理层面,已经证明人的意识可以影响物质世界,比如日本有科学家把爱心倾注到杯中的水里,拍出的水分子图片也非常美丽,和平时不同。而意识可以影响物质,恰恰说明我们身处的世界并没有看起来这么结构牢固,甚至在这个世界的构成中,精神力量、人的意识可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片子的后面部分,就是好多精神病人——当然是我们演的,在对着镜头说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梦,为什么是一场梦等等,从各种奇奇怪怪的角度翻来覆去地说梦梦梦。”   “有说服力吗?”我问。   黄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还……好吧,反正我们在排的时候,觉得杨展想捉弄的这个人,除非脑子本来就有毛病,才会相信。这个世界是场梦,亏他想得出来。”   “那么,这个片子放完以后呢?”   “放完了就轮到我出场。我演的是精神病院的院长,说为什么开放参观,因为觉得许多天才也有疯的一面,同时疯子也有天才的一面,所以疯子的想法,有许多是值得参考的,因为他们够极端,能够想到普通人不敢想到的极端答案。而有的时候,这种极端答案,是很有参考价值的。比如说这个世界是场梦,有许多古代的大智慧者都谈到过这个问题,但我们常常是从哲学层面看这个问题,可当代物理学的发展,让我们有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的可能。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梦的本质是什么,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相似的地方,甚至有没有共通的可能。希望参观的人在近距离接触精神病人的时候,可以静下心来多听听,一定会有所收获。我还说,在参观病区里的所有精神病人,都没有攻击倾向,参观时尽可以放心。”   “你说完这些,就再让他去参观精神病人?”   “是的。”   和当年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参观流程一模一样,四个环节,先和一个病人交流,再看片子,听院长讲话,再次和多个病人交流。   奇怪的流程。   “之后的参观,具体又是怎么样的,那些精神病人又说了哪些台词?”   “不是我的台词就记得不很清楚,不过我回头可以把剧本给你拿来。反正就是说世界是场梦生活是场梦一切是场梦呗,然后陪着的医生护士还有我,有时候就插一两句,觉得疯子们说得有道理呗。”   “好,但别回头了,我现在就和你去拿。”   在去黄良住处的一路上,我又问了些问题,尽可能地想要还原出那场“恶作剧”的本来面目,找出阳传良自杀的原因。许多细节丰富起来,比如他们租借了场地后,又粉刷了墙壁,刷成了紫色。这更让我确信,杨展就是按照当年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参观病区来打造这个骗局的。他力图让一切都接近十八年前,尽管我依然不明白,在这一系列近乎仪式的程序中,蕴藏了怎样的邪恶魔力。我这样的调查者感觉不出,黄良这样的执行者感觉不出,偏偏阳传良就因为这场“表演”,真的跳崖自杀,遂了杨展的心意。   我再问到阳传良当时和“精神病人”及“医护”的互动,在这样的一场“参观”中,他都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以期摸清他的心理变化。黄良说阳传良当时听得多问得少,看表情,一开始他还没把病人说的话当真,后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有时点头,有时发愣,有时摇头。在黄良的印象里,阳传良总共就问了两个问题。   阳传良可能会问什么问题,事先杨展都做过预案,而实际上他问出的问题,的确在预案中早有准备。   第一个问题,是问一名“精神病人”的。这名“病人”当时正在对阳传良滔滔不绝地说,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多么的虚幻。   “可是你看,你能感觉到热能感觉到冷,咬一下舌头还会痛,这么真实的世界,你怎么会觉得是梦呢?”   我听说阳传良问出这样的问题,就觉得他当时已经有点走火入魔了。因为他这个问题是问一个精神病人的,说明他把自己和病人放在了一个可以相互对话的平台上了。而通常,人们是不愿意搭理神精病的。   然后,这个“疯子”就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盯着阳传良,不说话。   旁边的托——黄良开口了:“其实,我们晚上做梦的时候,不管醒来后觉得梦境有多荒诞,但是做着梦的时候,还是觉得很真实,觉得都是道理。所以,他是觉得你的境界,还没到理解他的程度呢。呵呵。”   “你如果真心相信,这是一个梦,那么这个世界在你的眼里,就会破绽百出。”在阳传良被带去和下一个“病人”聊天的时候,刚才的这个“病人”突然开口这样说,然后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黄良找的人,演技的确都不错。   在那之后,阳传良就只听不说,一直到参观结束的时候,他问黄良这个院长,说看起来,你们这些医生,也有点相信这个世界是个梦?你相信这些精神病人说的话?   按照预案,黄良碰到这类的问题,当然要点头肯定。   既然是个梦,你为什么不想醒过来?阳传良又问。   黄良笑而不答,一脸神秘。   有时候,不说话是最好的回答,因为提问者,会在心里自行演绎出他们想要的答案。   黄良拿给我的本子,是本人造革封面的棕色记录本,封皮上印着XXX大学XXX学院,是他所在大学印发的赠品。   翻开,里面几乎是全满的,只留了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空白页面。此外,还有一张DVD,里面有一段不到半小时的影片,就是放给阳传良看的那一部。   拿到本子和DVD我就走了,和黄良说,如果有什么问题,还会来找他。黄良满口答应,只要我不告诉警察给他惹麻烦,怎么都行。   这一夜,直到凌晨三点我还没有睡。杨展的“剧本”,我已经来回看了五遍。这个剧本写得非常详细,详细到各个精神病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形象,都一一说明,好像这些精神病人真的存在一样。好吧,他们的确真的存在。   但我却还是一无所获。片子也是一样,我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不光如此,我对照着剧本和片子,躲在床上闭着眼睛,努力想像自己在一个紫色的房间里,听着一些疯子说着剧本上的话,看着片子里的内容。老实说,在这样把自己代入进去想像之前,我心底里还是有那么点犹豫的。做了这么些年记者,见识过的东西多了,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的确确存在着一些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事情。会不会我这么一设身处地,也去自杀了呢。   犹豫归犹豫,我还是这么做了。结果呢,我认为自己的想像力够强的了,一遍遍的试一遍遍的重复,连一点儿自杀的感觉都找不到。我想要是我被这样“恶作剧”,只会感到好笑,我会觉得连精神病院的医生也一起疯了,居然会和病人一起觉得自己生活在梦里。   可怎么我觉得好笑的事,阳传良就自杀了呢。   最后一次,我努力虚拟自己在精神病院中,先听一个病人白唬几句,然后看片子,之后精神病院院长说了些什么,再后来……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打了个电话给舒星妤,告诉她我去过了武夷山市,当年有那样一个精神病院,有那么多的不明原因自杀者。她明显是被吓到了,在电话那头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我又告诉她,在阳传良死前,杨展曾经设了那样一个局。她的愤怒把她从恐惧中解脱出来,开始诅咒杨展并抽泣起来。   “杨展也已经死了,而且我觉得,这里面还有很重要的东西没搞清楚。传良兄可不是想不开的人,怎么会参观了一次精神病院,就去自杀呢。”   “但你刚才说的,十八年前,有那么多人都死了,还不都是去参观了一次。这里面肯定有……有……”舒星妤并不是个迷信的女人,平时一贯不相信这些,所以话到临头,竟不知该怎么表述这种诡异的事件。   “就算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有什么妖异的地方,但传良兄去的可是个冒牌的,是杨展找人扮的,怎么也能让传良兄起了自杀的念头,哎,我觉得杨展的自杀和整件事情是连在一起的。传良兄自杀,是遂了杨展的心愿,他绝没有任何理由去自杀。当然,那么多的死者谁都没理由自杀。现在唯一能抓到的节点,就是杨展收到的那封信,如果没有那封信,估计现在杨展可能还活得好好的,正想想尽办法重新追求你呢。关键就在那封信,如果能知道他死前收到的那封信是什么内容,谁寄来的,不但能解开杨展自杀之谜,我有种预感,连传良兄的死,包括十八年前那么多人的自杀,都将真相大白。”   “要么……我和杨展虽然离婚了,但和他的二老,有时还通通电话,关系还保持着。要不我给他父母去个电话,问问他们在整理遗物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这封信。”   调查就此卡壳。   杨展的父母并没有见过这封信。或许是杨展随手毁去,或许是在舒星妤致电之前,就当成废纸清理掉了。   不甘心的我甚至通过公安系统的朋友,通过暂住证记录,找到了在福州打工的娟子老公赵继祖。为此我欠下了老大一个人情,单在福州,就七个赵继祖,人家帮我一个个筛选了一遍。赵继祖说他不认识杨展,更不用说写信给他。我不觉得他在说谎。   两个多星期之后,春日正暖的一天,我已经不再对解开一系列自杀之谜抱多大的期望,却接到了姜明泉的一个电话。   “有人在打听十多年前那档子事情,我想着你既然在追查,没准是条有用的线索。”   姜明泉十八年前,曾经和当地卫生局合作,一起查精神病院自杀案。当时卫生局和他配合的是机关的一个科长,后来调到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在副院长的任上退休。姜明泉就算是和他认识了,之后时有联系,也不怎么紧密。就在他打电话给我的前一天,又和这人碰见,说到了当年的事情。   我接了这个电话,算是明白,我为什么怎么想,都猜不出那个写信给杨展的人的身份了。我以为当年亲历参观事件的人,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杨展是最后一个。既然没有了活着的人,那么这封信就变得极其诡异了。   其实,我是进入了一个误区。   有人还活着,而且不止一个。   那就是病人!   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病人,后来全数转到了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在这些病人中间,就有当年参观病区的病人,也就是那些真心认为自己生活在一场梦里的精神病患者。因为他们都是脑子不正常的病人,所以我在潜意识里把他们排除出去,压根就没想到这些人身上。   事实上,精神病是可以被治好的。   向退休的副院长打听当年事情的,就是这样一个被治好的病人。他名叫陈发根,正是参观病区的病人之一,打听的事情,就是那些参观者的下落。他从副院长那儿得知,当年有一个名叫杨展的参观者,是唯一没有自杀,幸存下来的人。   这事情已经有一阵了,他找副院长了解当年的情况,是在去年十一月份。杨展收到信,是在今年三月份。这四个月的时间差很好解释,副院长只知道当年有一个叫杨展的人没有死,他并不知道这个叫杨展的人如今是什么身份,更不会知道杨展的联络方式。而陈发根用了四个月时间,确认了杨展的身份,这才给他写了封信。   没错了,这封信,一定就是陈发根写的。   我毫不犹豫地扔下手里的采访,在部主任充满怨念的眼神中请了假,再次上了开向南平的夜火车。   "八,   我等了很久。前面的那个人,本来写好了一组数字,却又临时变卦,挑来挑去,嘴唇无声地翻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像这种人,一看就是生活的弱者,就算真中了大奖,也未见得是什么幸运。   老板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戴了副老花眼镜,乐呵呵地很有耐心,前面那人花的时间有点长,他还冲我抱歉地笑笑。   这是个彩票铺子,兼买些书报杂志。反过来说也无不可。我随手翻了几页摆在最外面的杂志,等那个纠结的彩民终于决定下来,揣着彩票离开,对老板说:“您就是陈发根吧。”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说:“你是?”   “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我叫那多。”   “《晨星报》?”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没听说过这张报纸。   “您写过一封信给杨展吧?”   “哦……那个……是啊。”面对这个问题他很意外,支支唔唔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承认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找到你了。”   “我……我只是,我那个时候……”陈发根十分紧张,这让我更好奇,他给杨展的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   “你知道杨展已经死了吗?”   他张嘴倒抽一口气,就愣在了那里。这样的惊讶,不,惊恐的表情,没有一点做作的痕迹。   “他已经死了,就在收到你的信几天后。”   “怎么死的?难道是……自杀?”最后这两个字,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自杀死的,他从七层楼上跳下来。他死时我就在场,他的妻子拜托我调查他自杀的原因。”我也没吹牛,只是把前妻的前字去掉了。   “他收到你信的时候,表现得非常异常,许多同事都看见了。信是你写给他的,我想和你好好聊一下信里的内容。”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从听见杨展的死讯开始,陈发根的脸色就变得惨白。这时更是嘴里低声喃喃自语。本来我初见他时,一点都看不出他曾经患有精神病,但现在,在杨展死讯的冲击下,他一副马上又要犯病的模样。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声:“陈老伯!”   他身子一震,总算不再说死了死了,额角渗着细汗,浑不像先前神完气足的模样,显得十分虚弱。他点着头,开始收拾摊子。他的手都是抖着的,拿上小包,把小亭子锁好,又从包里摸出粒药片,哆嗦着吞咽下去。我猜是镇定类的精神药物吧。   走过两条街,到就了他家。在一幢六楼公房的顶层,走进去是一间十平方的小厅,摆了张小方桌,两张普普通通的折叠椅,靠窗户的地方放了张躺椅,旁边的书报杂志从地上堆到了茶几高,对着的电视机柜上是个十八寸的旧电视,还不是纯平的。没看见空调,躺椅上方装了吊扇,现在还没到夏天,吊扇的三个翅膀被拆了下来,只剩下个圆轱辘。   我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看起来他是一个人住的。陈发根还是默默地不说话,先前一路上他就没再讲过一句话,现在还是不发一言,自顾自开门进来,往小方桌前一坐,直愣愣地不知看着什么东西发呆。   通常两个人在一起,长时间的沉默会令彼此都不舒服,哪怕是没话找话,也想要发点声音好填了“缺”。可是陈发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反是等着他开口的我,越来越不自在起来。我忽地有些心寒,省起面前这人,可是有精神病史的,别看他刚吞了粒药,要是突然间精神病发作……   就在我熬不住想要挑起话头的时候,陈发根忽然抬头看我。   “我过去是个精神病人。”他说:“你来找我,肯定也知道我得过病。别担心,现在基本上是好了,就是情绪波动大的时候,记得吃粒药,没大事。我是没想到,杨展也自杀了。真是没想到,怎么会呢,完全没有道理呀。难道是我的一封信,你应该也看过了,只是我自己的忏悔,怎么能让他自杀了呢。”   我瞧陈发根的样子,不像是会瞒事情的人,就坦率告诉他,我并没有看过信,不知他信里写的是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啊,这事情,说起来就话长了。”   陈发根便从他还在武夷山市精神病院讲起,这其中的大部分,我已经知道,但我并没有打断他,听他把自己的故事慢慢道来。   这陈发根自打1988年起,就进了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对于自己因何发病,发病时的状态,他自然不愿意多提,只说自己发病的时候,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的区别,常常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所以到了1992年,特殊病区成立的时候,他就是特殊病区中的一员。   等到武夷山市精神病院里的医护人员齐齐自杀,医院并入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他也和其它病人一样,转到了南平。又过了些年,医院给他换了一种新药,居然颇见疗效,慢慢地好起来,到2000年,他出院了。出院时还不算是完全康复,但已可在家里治疗,又用了几年药,且药量逐年递减,非但别人看不出他曾是个精神病人,而且可以出去和人打交道,挣钱谋生了。   当年他得病的时候,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天经地义,都是真理。等到毛病一点点好了,病时的记忆都还在,回想起来,就明白了自己那时的荒诞可笑。而他在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最后呆的那段时间,尤其是身在参观病区的那一个月,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病好之后,他一边做着卖书刊杂志彩票的小买卖,一边打听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事情,连已经荒弃的医院,都重新回去过几回。他一个亲历者,这么去打听,很容易就知道了大概,当听说金院长等医护人员,都自杀死了,又听说许多参观者也自杀了,心中震憾之巨,难以言表。   于是,陈发根开始担心自己在这一系列自杀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越发努力地打听当年的事件。最后,就打听到了已经退休的副院长头上。他找上门去,这位副院长倒也没有推托,因为当年的这当子事情,始终在心上难以忘却。姜明泉觉得最终的解释难以让人信服,这位副院长也不是傻子,心里一样有疑惑。   这一番恳谈,并没有得出什么足以解开当年谜团的解论,却让陈发根知道了,当年他接待过的十七位参观者中,有十六位都自杀了,仅余一个名叫杨展的人。当时杨展在武夷山市的这段时间,住在亲戚家里。姜明泉查到这家亲戚,电话联系到已回到上海的杨展,得知他曾有过自杀倾向,但安然渡过了那段危险时期,于是在详细记录了杨展在参观时的所见所闻之后,就没有再和他有过联系。   陈发根觉得,这么多人自杀,肯定和金院长搞的这个参观有关系,而他呢,相当于帮凶。虽然当时自己精神不正常,但死了那么多人,歉疚感甚至罪恶感,山一样压在心里。于是他就生出了这么个想法,要把当年唯一的幸存者找到,向他道歉。   他没有求助姜明泉,一来姜明泉也只是知道杨展十八年前的电话,现如今早就不对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心里有个秘密,让他面对警察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他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杨展以求心安,但不想先对副院长说,更不愿直接告诉警察。   陈发根花了半年的时间,先是自己想各种法子查,后来索性花了几千块钱,找了个私家侦探,终于基本确定了杨展这位上海某大学物理博导,应该就是当年的那个小伙子。于是,就给他写了封信。   信的内容陈发根也告诉了我,其中有两个关键之处,是我原本不知道的。   其一,任何人在参观精神病院时,都会经历四个环节,其中让我觉得多余的第一环节的主角,就是陈发根。   其二,就是陈发根一直深埋心底里的秘密。同时也让我明白了,这第一环节为什么会存在,那么多人,为什么会自杀!   第一个环节中,陈发根会请参观者喝茶。虽然当时他精神病未康复,还觉得自己在梦里,但他本就很爱喝茶,所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倒没出过什么乱子。而在进入这个环节之前,领参观者进来的医生或者护士,都会叮嘱参观者说,虽然将要见到的病人病情都很轻,但保险起见,对病人的一些要求,尽量满足,比如他会请你喝茶,你就算不爱喝,也最好喝几口,让病人觉得有面子受重视,有利于他的情绪稳定。   于是每一个参观者,都喝了茶。   茶是上好的武夷岩茶,可这茶里,是下了药的。因为陈发根是精神病人,所以金院长在往水里放药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提防他,被他瞧见了两次。浓茶本就苦,这点药味,很难发觉,顶多觉得这茶不怎么道地。   这药陈发根自己也和参观者一起,和着茶吃下去了。然后和参观者聊天,聊着聊着,他就觉得有点恍惚,有点迷幻,觉得自己又做起了梦。常常对面的参观者被护士请走,他还浑然不觉。   至今陈发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但是他猜想,这药物肯定对人的精神有麻痹迷幻的作用,精神病院要搞到这种药太简单了,事实上许多的治疗药物,就有这样的副作用。   吃了这样的药,然后在几小时里,不断地被人灌输说这个世界是场梦,形成了强烈的催眠效果。难怪每一个参观者在参观后,都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身在梦中。让阳明泉困惑不解的参观者自杀之谜,居然就这样破解了。   到此,当年的群体自杀事件,尽管离奇,但总也有了个能让人信服的解释。一群医护人员在长期和精神病人的深度接触后,发生了群体性精神问题,相信自己生活在梦中。为了让更多的人“幡然醒悟”,他们设立了参观病区,并且生怕力度不够,使用了某种精神类药物,促使参观者放下心防,从而在接下来的环节中被催眠,对病人和医护所言的“生活是场梦”深信不移。于是他们为了从梦里醒来,纷纷自杀。   告别陈发根,我返回上海,一路上我都在发呆。   当年的群体自杀有了解释,可是杨展和阳传良的死呢,怎么解释?   我现在明白了,那一天,杨展接到这封信后,为什么会长时间的发呆。因为他想不通,阳传良为什么会自杀。   原本,他以为自己当年之所以会有如此强烈的自杀欲望,都是受了那一次参观的影响。于是他把参观的所有程序,都原原本本地再次在阳传良的面前演了一遍,果然,阳传良自杀了。在他的心目中,也许这套程序里隐藏了某种深度暗示,足以让经历的人自杀。   但收到了陈发根的信之后,他愕然发觉,原来自己漏了最关键的一道程序——下药。   这才是一切的核心。当年自己之所以会打心眼里认同一切是场梦,会想自杀,不是因为紫色的环境,不是因为看的投影片,不是因为医生护士有意无意的明示暗示,不是因为那些神精病翻来覆去地说一切是场梦……或者说,这些都只是辅助的,如果他没有在和陈发根谈话的时候喝了下过药的茶,根本就不会相信什么关于梦的鬼话!   但是他没有给阳传良下药。他也让人演了第一个环节,甚至也喝了茶,喝的也是武夷岩茶,但是茶是干净的,茶里没有药。   照理说,阳传良应该完全不被影响才对。   杨展了解阳传良,他知道阳传良不是个容易被别人左右自己想法的人,就和他自己一样。而且阳传良的性格,又比他要开朗得多。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在经历了这样一个缺失关键核心的“恶作剧”之后,自杀呢?   杨展想不通,我更想不通。   而且杨展还紧接着自杀了。   难道说,杨展是想通了阳传良自杀的理由,所以也跟着自杀了?   有什么能比看似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却依然找不出答案更憋屈呢。我已经把所有的线索都厘清,破解了十八年前的秘密,找到了写信的人,却还是猜不到阳传良和杨展为什么要自杀。   也许他们突然之间一起发了神经。有一次我在心里这样恨恨地骂。   总有些秘密你永远无法知道,日子还是照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近了年末,再有一个月就是2011年,离传说中的2012世界末日就剩一年了。哈哈。   午后有阳光,冬日里的阳光,最暖和不过。   我和梁应物在陕西北路上的一家星巴克喝咖啡,他是我多年老友,有一阵没见了。   大号的马克杯里装满了榛果拿铁,很多糖浆,很厚的奶油。喝一小口,嘴唇周围就沾满了白色的奶油,要用舌头舔一下。奶油在舌面上化开,甜香沁入腹中,一下子吸进的空气都变得舒缓恬淡了,配着这样的时节这样的阳光,再妥贴不过。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梁应物斜靠在小沙发上问我。   这个问题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曾经我们经常这样互问,那时我们对这个世界还充满了好奇,任何新的发现,新的事件,无论是有解还是无解,都能让我们津津有味地分析半天。   然而他供职的那个机密部门,虽然可以接触到全国范围的特殊事件,但限于内部纪律,无法向外透露,往往他把关键部份说得含糊不清,让我极不过瘾,但又没有办法,因为我知道,他说到这样的程度,已经越界了。   由于我总是不停地遇见这样那样的怪事,所以逐渐地变成我说得多,他说得少。随着他在机构中的地位一点点提高,更多的时候,我是碰到问题去向他求助。   再后来,我也不总把遇见的事情告诉他了。因为我觉得,他调研这样那样的特殊事件,兴许早已经焦头烂额,当兴趣变成了工作,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无聊。所以也许他并不是那么耐烦来听我的故事呢。   十年前有一天,我说,看看,两个古怪的少年,在讨论古怪的事情。他笑,说你就装嫩吧,有二十出头的少年吗。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两个常常被误认作高中生。现在嘛,下巴都被刮青了。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气息下,放松地聊天了。转瞬间,旧日的时光浮现在眼前,许许多多的记忆飞舞起来,像是阳光下的灰尘。也像是梦,一梦,十年就过去了。   所以听见他这么问,我很高兴。原来我们的好奇心都还在啊。于是我就喝着咖啡,对梁应物说起这一年间,我遇见过的古怪事情。   一个多小时后,我停下来,咖啡已经见底了。   “都说完了,就这些?”他说。   “对啊,我嗓子都说干了。”   “可是,三四月份的时候,你发了个微博,我还记得那句话‘历史和未来一样,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我觉得有意思,特地打电话问你。当时你说,是一个自杀的考古学家随手记在本子上的想法。你还说那本本子上的东西很有意思,等有空了,拿给我看看。这个事情,你怎么没提?”   我拍了拍额头:“啊,我居然把这桩事情忘记讲给你听了。嘿,这件事情的古怪程度,可是更超越了我刚才说的那两件事呢。”   于是,我就从阳传良缺席新闻发布会说起,说到在下一个新闻发布会上得知他的死讯,赶去参加追悼会看见的波折,三月二十九日那晚M ON THE BOND餐厅里的故事和露台上的纵身一跳,未亡人舒星妤的请托,信的出现和杨展的失常,及至围绕着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四十七宗自杀事件,和陈发根的忏悔。   “你说这事奇不奇怪,杨展分明没有下药,但是阳传良却也自杀了。而杨展知道了自己没有下药之后,自己又自杀了。”最后我感叹道。   梁应物却没有答话,而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我脑子有点乱,让我缓一缓。”他收回目光,望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那儿太阳把过往的行人都晒得懒洋洋的,走路的时候,都是慢腾腾地踱步。   我心里一动。乱?有什么可乱的,我把事情的经过都说得清楚明白,这种时候说脑子乱,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难道他竟然想到了杨展和阳传良是为什么自杀的吗?   怎么可能,我就这么说一遍他就能猜出来的话,那我算什么,我一向觉得自己的智力想像力还蛮赞的呢。虽然我也常常觉得,梁应物思路清楚头脑敏捷,但也没夸张到这种程度呀。   我心痒难熬,既不愿意相信梁应物真有所得,又很想要知道,他到底琢磨出点什么。就这么过了几分钟,终于忍不住问:“看完风景了没,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他转回脸,似是还有几分感慨未散去,却反问我说:“你先前,为什么会把这桩事情忘记说呢?”   “忘了就是忘了,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可是,这件事情离奇诡异的程度,的确胜过了你说的其它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还没有答案,一般来说,花了很大的力气却依然没有结果,会记得更牢才对,为什么你偏偏忘记了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起来,刚才竟没有第一时间记起这件事。但嘴里却还硬着,说:“总之就是忘记了,这有什么好多说的。”   梁应物轻轻摇头,说:“其实,你在潜意识里,已经知道答案了。或者说,你至少已经意识到正确的方向。但是那条路通向的是个你不喜欢的地方,所以,你下意识地自我屏蔽了。”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已经知道答案呢?”   “因为你刚才所说的事情,按照你得到的线索,是可以逻辑推断出进一步的结果的。我不相信你想不到。只是这个结果……”   “逻辑推出进一步的结果?你是说,杨展和阳传良为什么自杀,能推出来?”   梁应物点头:“阳传良死前曾经咬自己的手,很显然他这时搞不清自己在不在梦里。”   “但是他咬痛了,还不醒悟?”   “此梦非彼梦,我们只是在夜晚真的做梦时才没有痛觉,如果他认为这人世就是一场梦,会痛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所以他的咬手除了证明他仍被‘梦’困扰外,什么都说明不了。而杨展死前也是一样,他最后反复说一切都是虚妄。你想他费尽心思布了这样一个局,却对是否要等到最后的结果毫不在意。说明他在行将抛弃生命之时,也只要出口气就行,并不求完美。这几乎难以理解,除非他觉得现实的一切是虚妄,没有意义,所以只要自己心里舒服了就行。他也是觉得自己在梦里啊。”   “但是……但是……”我想要反驳,却说不下去,因为我已经知道,梁应物的意思是什么。这的确是逻辑推断就能简单推到的东西。   梁应物接着说:“阳传良没有吃药,却还是认为这个世界是场梦,自杀了。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影响的人,那么他会自杀的原因就只有一个——有其它的证据让他相信,他真的在梦中。也就是说,一个错误的引导,让他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正如宣传单上说的,疯子的想法,有时是天才的想法。杨展在看到信就,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后杨展也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确是一场梦的证据,所以他也自杀了?”我喃喃道。   “只有这个答案,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太难以让人接受了,接受这个答案,等于接受有两个智力超群的学者,在正常的思维状态下,判断出他们所处的世界——也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场梦境,然后为了脱离梦境,毅然自杀;也等于接受我们的这个世界,这间星巴克咖啡馆、外面的行人、天上的阳光、你我渡过的几十年光阴,都是一场梦。你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答案,但是你把它抛弃了,并且很快不再想这件事,试着将它忘记。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在说到今年碰到的事情时,会把它自动过虑。说到底,这就是人心理系统的一种自我保护。”   “自我保护?为了不识破一切是场梦吗?这算什么,真实版的《骇客帝国》吗。”   “但也许他们是错的呢,他们想错了呢?”梁应物笑笑,只是笑容里,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镇定。   “但既然已经谈开了,不妨让我们猜一下,让他们确认一切是场梦的证据是什么吧。”他说。   被梁应物点破了迷津,我的头脑立刻清楚了很多。也许正如他所说的,这一切在我不知不觉中,在我的潜意识里,早已经想过一遍了。   “阳传良显然是在参观的时候,就想到了什么。那就必然是平时念兹在兹的事情,只有这种始终在脑海里盘旋的问题,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一切是场梦’的假设起反应。而阳传良一直惦记的事情,就是那本小本子上的事。”   “是什么,我可没看过那本小本子。”梁应物问。   “就是过去的无限可能,不确定的过去。他在典籍记载中和考古发现中,发觉历史中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这种矛盾,非常难解释。”   我举了几个例子给他听,听得梁应物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所以,阳传良才会突发奇想,说如果历史本身就有许多分支,有多种可能性,和未来一样是变化的不可确定的,那才能解释这一切。但是他也就是那么随手一写,因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有变化呢。”   说到这里,我深深吸了口气。   “但是,如果一切是场梦,就不一样了啊。”   “是啊,是梦,那就不一样了。”梁应物叹息着说。   我们每一个人都做过梦,常常在梦中,我们也有着梦的记忆。如果说把我们晚上做的梦,看作一个世界,那我们在梦里的记忆,就是梦中世界的历史。但是梦是多变的,梦里的记忆,也是会变化的,常常这一刻觉得自己经历过这些事情,转到下一个梦中的场景,又觉得曾经历过的事情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也就是说,梦中世界的历史,是变化莫测的。   所以,如果现实世界是一个梦,那么历史中的诸多矛盾之处,就可以解释了。因为历史的确是在不停变化的,它可能是这样的,也可能是那样的。   可以说,这是阳传良所能找到的唯一解释。非此,不足以解开困扰他多年的那些谜团。   “只是,这也仅仅是一个假设,还是一个极违反常理的假设。他怎么能这样坚信不移,竟致自杀呢。”我说。   “那是因为,我们的立场和阳传良不同吧。对我们来说,这的确只是个假设,完全不能和生命的重量相提并论。但对阳传良来说,那么多年来,他每天都在思考这些问题,肯定设想过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但是没有一种能够完美解答。他对这个谜团下的功夫,了解的程度,和我们是不能比的。所以当一个完美解答突然出现的时候,受到的震撼,也是我们比不了的。尽管这个解答太离奇,但对一个十几二十年来试过几十几百种解答未果的人来说,就是唯一的解答,甚至是正确的解答。要知道,学者钻起牛角尖来,可比普通人要犟多了。”   “屁正确的解答。”我说。   “而且,阳传良是苦思两天后才自杀的。如果仅仅是对历史多种可能性的解答,根本不用想这么久,这种他平日无时或忘的问题,只要点个醒,立刻就能想明白。或许,他是又找到了其它的证明,进一步确认过,才自杀的。”   “其它的证明?”   “嗯,至少我想,杨展找到的证明,肯定不是什么历史有多种可能。”   我想了想,立刻点头。杨展和阳传良曾经关系很好,阳传良又是个很愿意把他的难题拿出来和大家讨论的人,所以杨展应该知道关于那些历史谜团。但知道归知道,他不是研究历史的,就算猜出来,也不可能对他造成多大的震撼,最可能的态度是和我们一样,觉得一个假设而已,至于那么确信,然后自杀吗?所以对杨展能有触动的发现,一定是在他本领域的。   也就是物理,负责解释这个世界的物理学。   或者更精确一点,量子物理。   “杨展收到信之后的当天下午,在上一堂量子物理的基础课时,中途突然停下,大笑离开,自此就再没有上过一堂课。如果他找到了什么证明,必然和他当时讲到的东西有关。”我说。   “他当时在讲什么?”梁应物着急地问。   我当即从电话里找出那个被我采访过的杨展同事,打过去。他说他也不知道,帮我问一下当时上课的同学。我说请快一点,我急等。   然后我又要了杯咖啡,就这么和梁应物两两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半小时后,电话来了。   放下电话,愣了会儿,在梁应物的催促下,才开口说:“海森堡测不准原理,他在讲测不准。”   任何上过大学物理的人,都知道什么是测不准原理。简单地说,在微观粒子层面,你想要知道某个粒子的动量,就不可能知道它的位置,反之亦然。对于确定粒子状态的这两个关键参数中,你对其中一个测量的精确度越高,对另一个测量的精确度就越低。也就是说,你无法看清楚粒子,在这一级上,世界对我们来说是混沌的。   “测不准?这能让他想到什么?”梁应物喃喃自语。   “你……在梦里,有没有曾经想要看清楚一件东西过?”   梁应物顿时就变了脸色,愣在那里。   在梦里,如果起意想要看清楚某样东西,那就只一个结果,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楚!   比如在梦里你和别人打牌,但自己手里抓着什么牌,是看不清楚的,即便睁大眼睛拼命地看,这一刻是红桃五,一恍神,就会变成了黑桃八。梦里的世界,是经不得细琢磨的。因为梦毕竟是梦,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而是随时会变化的,所以你不可能看清楚梦。   但现实世界,竟然也是如此。   你想要观察这个世界的基本构造时,在最微小的层面,居然也是看不清的。整个世界,是建立在一片模糊之上。   之前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去想,杨展是第一个。他自杀了。   我们对于量子物理,要比对历史问题了解得多,所以这个“测不准”对我们的震撼,也比“历史变化”要强烈得多。   而且,我们竟然已经找到了两个证据。   而杨展和阳传良,在经历的最初的震撼和顿悟之后,又找到了多少个其它的证据?   难道说,真如恶作剧里那个演员的台词所说,“你如果真心相信,这是一个梦,那么这个世界在你的眼里,就会破绽百出。”   “幸好我们不是学者。”许久之后,梁应物说。   “幸好不是,你就和我一样,把这事忘了吧。”我说。然后我站起来,出门,走进外面的冬日阳光里。   是啊,我们不是学者,不像学者那样容易钻牛角尖,也没有什么困扰多年的谜团。这两个证明,也只能让我们疑惑,我们还有能力压下疑惑,像之前一样生活,直至正常死去。   但如果我们像阳传良和杨展一样,努力地寻找这个世界的其它破绽,找到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我们会不会自杀?   且住,且住,不如忘却。   独自走在长街上,不知哪里传来的电台歌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却是许多年前,老版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片尾曲,歌词正是罗贯中写在《三国演义》开篇的那首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恍惚间,岁月流淌,由古至今,漫漫长河,万般故事过心头。   如在梦中。   "请你自杀好吗 番外篇(1)   那个下午,我在街上游荡了很久,路过一家小电影院,见到在放不知第几轮的《盗梦空间》,就买了张票进去看。这片子曾经好评如潮,我却一直未得机会看。   影院里只有两三个人,几乎可以视作我的专场。两个多小时后影片看完,在下班的人群中独行,晚饭也没吃,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第三天上午,期间如梦如幻,也不知起来过否,也不知吃过饭否。两脚踏在地上,真实感慢慢从脚掌爬上来,蔓延到全身,却单单绕过了心脏。   然后我去了南京,坐在舒星妤对面,把一切告诉她。一边说着的时候,荒诞、可笑、恐惧、失落还有一些分辩不出的情绪倾泄而出,说完的时候,反倒轻松踏实了许多。   我以为舒星妤会惊讶得大叫,甚至大哭大笑也不奇怪。然而她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她安静得过了头,一直到我说完,还是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微微低着头,似乎完全在放空。   我等了几分钟,实在难熬,就告辞。她这才看了我一眼,那眼睛果然空空洞洞的。   回到上海,过了一段日子,生活的点点滴滴才把我从梦境的不确定感里拯救出来。舒星妤在十几天后出乎意料地与我联系,像个普通朋友那样,有时在线上说几句。她开始热衷于神秘主义,这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转变,但也很自然。任何人在听了那个故事之后发生转变,都理所当然,何况舒星妤这个故事的当事人。   一切神秘事件都是有可能的,舒星妤有一次在屏幕上敲出这几行字。如果这是场梦,那什么离奇的事情都会发生的。   我应和着她,心里却有些担心。她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梦境吗?   2011年如期而至,元月里的一天,我接到舒星妤的电话,说她到了上海,参加一个有趣的聚会,问我有没有空一起聚聚。我就说好。   这个聚会,是舒星妤加入的一个小社团的聚会。社团名叫乱谈社,专门研究神秘主义。其实无所谓研究,也就是搭个能交换奇怪传说的小平台而已。   聚会地址在胶州路上,靠近静安寺,在幢由老洋房改成的酒店一楼酒吧里。没有专用停车厂,车得停在旁边的厂里。我停了车下来,见到角落里堆着断肢残臂,在夜色里散着荒凉的气息。这是个假肢厂。我心里突突跳了两下。   因为一些原因,我不想在这里说酒店的名字。这酒店有个小院子,有竹有树有灯光,装置得很有腔调。如果是夏天,会有许多人愿意坐在院落里的椅子上喝酒聊天,但现在是寒冬,风呼呼地吹,再美的射灯照出的也尽是寂廖。   我沿着青砖路快步走进大堂,上百个老皮箱头朝里排成一整堵墙,设计感扑面而来。但说实话我并不太喜欢,这里头的时光,太颠沛流离,且有一股子阴郁徘徊不去。   一拐就是酒吧,舒星妤和她的朋友们已经在等着我。舒星妤站起来向我招手,她裹了条斑斓的大围巾,打扮的像个捧着水晶球的女巫,同印象中的恬淡差异很大,昏暗的灯光下,有别样的魅力。   在座的其它人看上去都比舒星妤年轻些,她草草介绍,显然有几位她也不怎么熟悉。   聚会是有主题的,规则很简单,每人说一个故事。当然不是家长里短的故事,而是“那种”故事。   “我可不想听什么故事,我是说,别糊弄人啊,得是真事,自己碰到的,或者是朋友碰到的。”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那是个面容干瘪,身子瘦得像麻杆的女人,如果坐在外面院子里,怕是一阵寒风就吹走了。今天在坐的女人,就只有舒星妤和她两个。   在他旁边的男人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先讲一个。”   桌上点着白蜡烛,后面墙上的装饰是几十个黑漆漆的锅,就是厨房里的炒锅,去掉了柄,固定在墙面上。我们坐得松散,没有谁和谁挨着,彼此都保留一段距离。事先已经请服务生调暗了这边的灯光,所以每个人都在阴影里,烛光在大家的衣服或脸上跳来跳去。   在这样的气氛下,眼镜男压低了嗓音,开始讲他的故事。      这是我一个朋友,亲口告诉我的故事。   故事发生的那个夜晚,天上的月亮很圆。你们知道,通常月最圆的时候并不是十五,而是十四或十六,那天,按照旧历算法,是五月十六。   我那位朋友,名叫林玫,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身边从不缺追求者。不过呢,她倒是一点都不花心,始终就只有一个男朋友没换过,听说,那是她大学时候,社团里的师兄。   因为已经是深夜了,两个人约会完,男友一如往常地把林玫送回家。那天他们去看了一个电影,爱情片,什么片名我忘记了,一个港片,两个人看完了,欢欢喜喜,甜甜蜜蜜,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嘿。      眼镜男说得不慌不忙,甚至有点絮絮叨叨,但恐怖的气氛,就这样一点一点铺陈开。看得出,他已经把这个故事说过许多遍了。      林玫的家住在四楼,对于一幢六层的老式公房来说,四楼是一个相当好的位置,林玫刚搬过来不久,才三个月,连对门的邻居都未熟识。   通常男友并不会立刻就走,而是上去喝杯茶,歇一歇,或者,再温存一番。哈哈,也许会到第二天早晨才走,看情况了,哈哈。那一次也不例外,看见林玫正在开信箱,男友便说,我先上去了。   林玫随口答应了一声,她知道男友是有钥匙的,所以只管自己开信箱,拿出厚厚一叠报纸,耳朵里听见男友上楼的脚步声,“空、空、空”,在深夜的大楼里逐渐回荡远去。   很正常的声音,不是吗。但那一次,林玫突然就打了一个冷颤。她关上信箱,锁好,莫明的,心中有一些发毛。   这幢大楼每一层都装着感应灯,只要声音足够大,灯就会亮起来,不过,四楼和五楼的灯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坏了,所以到了晚上,这两层楼梯总被黑暗笼罩着,就算三楼和六楼亮起灯光,能照到的也很有限,所幸也从未出过什么事,便就没有人想过要去修一修。      哦,那是个八十年代造的老式新村,物业费交得便宜,相对的,服务也差许多。眼镜男补充说明道。      林玫的高跟凉鞋重重地踩在楼梯上,“咚”地一声,一楼和二楼的感应灯立刻就亮了。昏黄闪烁的灯光照在一楼半停放的一辆旧自行车和几个破纸箱上,给人以十分凌乱的感觉。   “见鬼,也没有人收拾一下。”林玫一边抱怨一边往上走。其实,这种景象林玫也不是第一次见,每天回家都会看到,只不过现在林玫心里有一点不安,甚至有一点恐惧,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觉得很无聊,很无稽,所以故意制造一点声响出来,调节一下自己的心理状态。   快到三楼的时候,灯光灭了,林玫又重重地踩了一下。   “咚。”   没反应,四周依然是黑呼呼的一片。   林玫用力再踩。   “咚、咚、咚。”   踩到第三下的时候,三楼的灯终于亮了起来。   “见鬼了。”林玫骂道。灯光是亮了,可她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而,心中无名的不安感却愈发强烈起来。   我这个朋友,虽然不像我们这样,但也算不上是一个无神论者。对于鬼神之类的态度,她向来都敬而远之。但很多时候呢,你敬而远之,人家却也可以主动靠近呢。她想起了看过的一部电影,那里面说如果一个人感到无端端地毛骨耸然,一定是有鬼在身边。   林玫走着走着,觉得后脖子越来越痒,像是有人在后面轻轻吹气。她惦记着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猛地回头!   黄黄的灯光映在生锈的铁扶手和斑驳的墙壁上,再往下是灯光不及的黑暗,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鬼影幢幢。   在那一瞬间林玫很想把男友叫下来,让他陪自己走上去,这一冲动很快又打消了。她已经走到三楼,家就在四楼,还有一层就到了,男友一定在等着,或许还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慢。她可不想被男友笑话。   一层楼,转一个弯一共十六级水泥台阶。她深吸了口气,闷头蹬蹬蹬蹬往上冲,一转眼的功夫,就上到了四楼。   到了四楼,站在家门口,林玫先是松了口气,总算是到家了,安全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上几层楼居然怕成这样,呵呵,或许她心里还这样嘲弄着自己吧。   可是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松了口气,恐惧非但没有散去,反而突然膨胀开,把她包裹住。   漫长的莫名恐惧感持续了约一秒钟,然后她意识到了原因。   怎么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   往常,男友会把铁门和房门虚掩着开一条缝,如果不是太累的话,他会十分绅士地站在门口,等林玫上来。   但是现在,男友并不在门口。   暗红色的铁门,在黑暗中近似黑色,没有一点光泽与生气,这扇门,和林玫早上离开时一样,由外向内,锁着。   从靠着走道的厨房窗户向内看,屋子里面也乌黑一片。显然,没有人进去过。   男友并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有时候兴致来了,要从背后吓她一跳,也会把脚步声放重,好让她有所准备,不会真的被吓到。   但是这一次,也许,林玫想,也许他是想从四楼那一端的黑暗中冲出来,吓得她尖叫一声吧。   这个家伙,看我待会儿怎么教训你。   其实,从理论上讲,事情当然是有另一种可能的,那个离奇的想法在林玫的脑中一闪而过,就立即被剔除了。   “出来!”林玫低声喝道。   男友一脸无奈地从那一端的黑暗里走出来,讪笑着对林玫说,哎呀呀没吓到你,宝贝儿你真聪明,胆子真大……   在林玫的想象中,事情应该是如上面般发生的。   可是,当她低低的、带着颤音的喝斥声最终被黑暗吞噬得无影无踪,周围重归死寂之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男友并没有从某一个角落里走出来,好像在整幢楼的楼道里,就只林玫一个人似的,一股死寒死寒的冰冷沿着她的脊梁骨漫延开来,把她的心胆都要冻裂了。   理智一点,理智一点,林玫不停地对自己说,他一定是躲在哪一个地方不肯出来,他是不吓到我不肯罢休啊。   林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地握着,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清晰传来的痛感使她下定决心继续往楼上去一看究竟。也许他就躲在五楼看笑话呢,不是吗?   她故意把地踩得“咚、咚”直响,宣告她的到来,宣告她已经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如果能把邻居打扰了,那也没什么,或者说,要是有个邻居会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对现在的林玫来说是再好也不过了。   “该死的,你在什么地方?”在踏上去五楼的台阶上,林玫几乎要哭出来了。   楼里很黑。唯一的一点点光是从四楼半许久未擦的窗户里透进来的,那是一星点的月光。那样的亮光,一点都照不透楼道,反倒更称托了里面的黑。而林玫就在这样的黑暗中前进,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生怕一脚踩下去,高跟鞋尖细的鞋跟踩碎了最后的希望。   她极尽了目力,边走,边看着四周任何可以藏着人的地方。   才只走了几级台阶,鼓起的勇气就不知泄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已经吓到我了,”林玫颤抖着,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你可以出来了吧。”   “卟”一声闷响,林玫踢在四楼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那是一只麻袋,脚缩回来时好象绊到了什么东西,林玫原本就脚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一堆冰冷的硬物压到身上,喀得她胸肋生疼。手里拿着的报纸也掉在了地上。   林玫几乎要叫起来,虽然她立刻就知道那只不过是原来停在那只麻袋边的自行车。她努力把自行车扶正,爬起来之际竟然还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麻袋上摸了一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难道男友还会在这个麻袋里不成?   麻袋软软的,好象不过装着些布之类的,反正没有人。而那些散在地上的报纸,根本已经无心去管了。   又上了八级台阶,现在,林玫站在五楼,这里空荡荡的,除了两扇紧闭的铁门外什么也没有。   林玫望着六楼,抬起脚,用力蹬下去。   六楼随声亮起的灯光使林玫彻彻底底地呆住,不用往上走,在这里她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里什么也没有。   几分钟前男友那一句“我先上去了”现在仍在林玫脑子里回响,可是,人竟然不见了。   说到这里,眼镜男顿了顿,说,你们想一想,一个人走进一幢楼,然后就消失了,彻底没了,几分钟而已。这样的事情,你们现在听听,可能只是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相信,或者还有一点吓人,但如果真的碰到,像我的朋友林玫一样,孤伶伶一个人站在黑楼里,那种叫人无法呼吸的恐怖感,根本不是我用任何夸张的语言就能表达出来的。   会吃人吗?这样一幢用水泥筑就的六层楼房子,会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吞掉?如果不是,那么,人呢,人在哪里?   难道说,融入了这四周不见底的黑暗中去了?   林玫回到四楼,却不进门,她觉得自己快连站立的力气都被恐惧抽空了,靠在墙上,摸出手机,拨男友的号码。   她没拨通,因为竟已不在服务区了。要知道这片小区老归老,却邻着一个手机信号机站,信号向来非常好。   更何况男友应该就在这幢楼里,怎么会出服务区?   林玫使劲地摇了摇头,真是恶梦,却又是恶梦般的真实。   六楼的灯光灭了,只要林玫再发出点声音,灯光就会再现。林玫跺了跺脚,发出有气无力的声响,灯没亮。林玫从包里摸索出钥匙,颤抖着要开门,但对了锁孔塞了半天也塞不进去,把不小心把钥匙落在地上   她已经被从心底泛起的恐惧完全打倒,缓缓顺着门坐倒。   就在林玫坐在地上的时候,她的视线落到了身前一个因为月光而微亮的金属物体上。林玫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不正是男友的白金戒指吗?   林玫伸手把戒指拿起,然后,如同触电一般把它扔掉。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猛地发觉,那并不仅仅是一只戒指。   连着戒指的,还有其它东西,那东西不如戒指会反光,暗暗地,被血污着。   那是一截连着戒指的尾指。   林玫终于失控地大声尖叫起来,那呼号锐利而绝望地嘶鸣着,扯裂了空气,在大楼里一圈一圈回响。   终于有人被她惊醒,对面邻居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   女人看着坐在地上的林玫,随即,目光落在那连着尾指的戒指上。   “又发生了啊。”她的声音居然低沉而平静。   林玫还在发着抖,她完全不明白对门的邻居为什么能这样镇定。她强作精神,把目光从那截断指上收回来,站起来问:“什么又发生了,难道,你知道……”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变声,说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了。   “十年了,”女人淡淡说:“十年前,这样的事,也曾有过一次。”   “什么样的事?人不见了?也在这幢楼里?”   “对,就在这里。”   “这里,消失?这楼会杀人吗,他……他究竟去了哪里啊。”林玫快要疯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可那女人却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在这楼里凭空抹去一个人的存在是十分正常的事。   “大概,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月圆之夜,黑楼之中,通向异世界之门静静打开,一入此门,嘻。”女人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如同念儿歌般轻快地念道,却又忽然停住。   “一入此门,会怎么样?”   “不是说过了吗,到了另一个世界啊,或者,也可以叫它异次元的空间。”   林玫怔怔地看着这个长发女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世界,本是不通的,却借着月亮,在这里开出了一条通道,你看,这月亮,是多美,多神秘啊。”女人的脸望向窗外的月亮,话语中带着略略的忧伤。   林玫却急死了,脑中一片混乱,说:“那么,到了那里,要怎么回来。”   “回来,那,恐怕是回不来了。”女人轻轻摇了摇头,手在窗台上来回摩梭着,喃喃道:“在这里,我还记得,就在这里……”   林玫忽然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刚要开口,异变已然产生。   就在女人手指触及之处,一点仿佛来自幽冥的绿光亮起,一眨眼间把女人的整个身体都包了进去。   此时林玫与女人只相隔几尺,吓得浑身软瘫,一步也挪不开,只见那女子面容扭曲变形,似乎正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张大了嘴,露出森森的白牙,却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绿光越来越强,那女人浑身颤动着,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弯折着,如一个玩偶一样被无形的大手撕扯,然后整个人暴裂开来,一团血雾被绿光裹着,向四周膨胀开去,在林玫鼻尖前停住。   林玫全身骨头“格格”直想,就是挪不开一步。   那绿光停了片刻,向后回缩,缩成一个小绿点,然后消失不见。   林玫浑身被冷汗湿透,心脏跳得仿似要如那女子般爆裂开来,那如同修罗地狱一般的惨象在脑中久久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林玫才想起要告诉邻居家里的其它人这一惨事,向对面望去,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而且,她们家厨房的窗也暗着。   林玫敲了很久的门,里面的灯亮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头,以前曾打过几个照面。   “你们家……那个女的……刚才……”林玫仍未从恐惧从挣脱出来,说话都难以为继。更何况,她压根就没有想好,该怎么说刚才的事情。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牛仔裤湿漉漉的贴着大腿,一股尿骚味。她早就失禁了,却现在才发现。   “你说什么,哦,你住对门吧。这里就我和我儿子住,没有什么女的。”   “有的有的,那个,眼角有一颗痔的……”   那颗痔林玫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是最先爆裂开来的地方,眼前一片血红。   老头的瞳孔猛得收缩了一下,露出恐惧的神色,仿佛一下子在记忆的最深处挖出了一个恶魔,颤抖着说:“那是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老头喃喃地念了几遍,双眼忽然直楞楞地盯着林玫,说:“那天,我跟她说,你先上去吧,她说好的,她上去了,就在这里……然后,就不见了啊,十年了,就在十年前的今天。”      眼镜男停了许久,然后长长吁了口气,说,我的故事讲完了。   不得不说,他讲故事的本事真得很不错,大家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屏息体会着这故事的离奇诡异之处。   邻桌传来的低吟浅笑声,慢慢把大家的情绪拉了回来。   “好故事,好故事。”一个穿着西装的胖子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说。   旁边却传出冷冷的不屑笑声,是先前那个瘦女人。   “也就是个鬼故事而已,有哪里好的。”   于是就有人哈哈着打圆场,她却不依不饶,这架势,很不讨人喜欢。   “今天大家不是来抖真货的吗,总得有点真材实料吧,这样的故事,网上一搜一大堆,费得着劲儿到这里来听吗?”   眼镜男本来挺绅士地没接茬,这时终于忍不住说:“我说的可是真的,哪里没真材实料了?”   “还用我说,这故事是真是假,你自己不清楚啊。”   “你说,你倒说说看。”   “这是哪一年的事情,几月几号,发生在哪里,什么小区,你的朋友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告诉你的。”   眼镜男皱着眉头,刚想要回答,却不料她话风一转,说:“这些我都不来问你,你也不用费力气编了。我就说几点,这个故事里有许多细节,许多对话,甚至有林玫的心理活动,请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比如说什么关信箱的时候林玫打了个寒颤啊,上楼的时候林玫的自言自语啦,和对门的女鬼说话时声音嘶哑变声啦,老头说话的时候瞳孔收缩了一下啊。”   眼镜男无声地笑笑。   “哪个人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别人的时候,会说这些的,还不是你自己编出来的?这样的故事,说可信度太低还是抬举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信度。”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个故事水份太多。尤其最后林玫尿裤子一节,虽然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情,一个弱女子被吓失禁是很可能的,但有谁事后会把这样的细节告诉旁人呢。   “说故事嘛,干巴巴的怎么听,总要添油加醋。的确有些细节呢,并不是林玫告诉我的,我自己有一点演绎。但这是在真实基础上的演绎,我不过就是把它文学化了一点。但这件事情,绝绝对对是真的。”眼镜男言之凿凿,就差赌咒发誓了。   瘦女人躲在阴影里,继续冷冷发难:“主要情节就不合情理,你说对门的老头,十年前女儿也发生了类似情况。大家想一想,这么妖魔鬼怪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你们的头上,还能在这幢楼里住得下去?”   “这倒不一定,现在上海房价这么高,一般人哪买得起新房子啊。”我笑着说了一句。   瘦女人却没有理会,只是盯着眼镜男不放,说要是这故事是真的,那后续怎么样了,这一截尾指留下来了,得找警察吧,得作鉴定吧,你倒都给我们具体说说。   眼镜男有些难堪,一时却说不出来。   舒星妤这时却开了口:“好啦,我们今天当然是希望能听到些真实的故事,说假的就没意思了。但是呢,这样的故事,常常有些苦衷的,或者有一些不方便说出来的秘密。我们就约定,不要追问,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呢,也就当听个故事吧。”   看起来,舒星妤竟有些像是组织者,颇有点威信,这番话说下来,大家都附和,瘦女人也不再言语。   但这么一搅,谁也不太愿意当第二个说故事的人,生怕讲完了,又受到别人刁难。   静默了一会儿,舒星妤表示,她有一个故事。   一个“真实”的故事。   “但免不了,也有点修修补补的润色啊,事情是真的就行。”她算是有言在先了。   事情是发生在南京,南京城里。具体哪儿,我不能说。这种事情传得最快,我可不想有什么人来找麻烦。   我知道这个故事,也有年头了。这应该是零三、零四年发生的事情。   故事的主人公我用的是化名,大家不用在意。      这几句话一说,刚才被瘦女人破坏掉的真实气氛,立刻就回来了。      当年这两个人,都刚开始工作不久,房子租在一起,是同租的室友。哦,都是男的。一个叫方山,一个叫刘向。   有一点傍晚,两个人坐在客厅里闲聊,刘向说起他听到的一个传闻。   他说:“一个人走到卫生间里,把门关上,锁好,灯关了,对着镜子说三声‘出来吧’。”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奇奇怪怪的笑容。   “然后呢?”方山问。   刘向说不知道。   “不知道?”   “对,肯定会发生些事,但到底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没有人试过,或者说,试过的人已经死了。”刘向说得煞有介事,声音低沉。   方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种无稽之谈,你还是留着泡妞的时候用吧。”   他嘴里这么说着,但是刘向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心里还是有点怕的。这方山对类似的事情最上心不过,刘向总是说些传闻逗他。   刘向抬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挂钟,说:“不信的话,你尽可以试一试,好了,晚上我有饭局,十一点前应该会回来。”   刘向快走出门的时候,方山在后面问了一句:“你呢,你试过没有?”   “没有,我不敢。”刘向回答得很干脆,‘怦’的一声,门在他身后关上。      说到这里,舒星妤停了停,眼睛在几个听众脸上溜了一圈,尤其是在瘦女人脸孔上多逗留了一会儿。   这个故事,是后来刘向告诉我的,关于方山在刘向离开后的行为,是根据最终的结果,以及刘向对于他室友的了解,再加上合理的想象补充出来的。   大家都点头表示认同,并急切地希望舒星妤赶紧说下去。      刘向离开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五点三十分左右。方山先泡了一盒方便面,三两下吃完,把面碗扔在茶几上也不先收拾,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对于刘向说的那件事,他原本是不打算去实验的。   当然方山不会认为是自己不敢,没胆子。他大概觉得这事情太无聊,可是做了,是在贬低自己的智商。要知道,人总是会为自己的退缩找这样那样的理由的。   可供选择的频道很多,虽然都是些没大意思的节目,但对打发时间却很有效。时针缓慢地移动着,窗外早已一片漆黑。那一天云层很厚,看不见月亮和星星,他们住的小区,路灯并不多,而且是有些黯淡的昏黄色的光,走夜路很有些怕人,被投诉许多遍了,却迟迟没能解决。方山住的是A座503单元,两室一厅。两个住客都很省电,晚上并不会把所有的灯光都打开,所以那个夜晚,除了客厅里闪着发自电视机的五颜六色的光外,其它房间都被黑暗完全统治着。   这样的环境,通常一个正常的男人,根本不会再意,更不用说被吓到。但是一来呢,这个方山是个叶公式的人,并不算很大胆的;二来之前被刘向那么一说,心里总有这事的影子在。所以他电视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往电视机的右边瞟一眼瞟一眼。那就是卫生间的位置,卫生间的门通常是不关的,就那么虚掩着。当然,里面没开灯,黑窟窿东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方山也不知道瞟了几眼,或许他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然后他忽然站起来,打开厅里的大灯,然后走到每一间房里,把灯打开,让光充满房间的每一个角度。   但总有照不到的角落,总有阴影的,不是吗?舒星妤嘲讽地夹了句评论。   方山当然也开了卫生间的灯。卫生间的灯是在卫生间里面的,得走进去才能开。这时候方山肯定已经开始怕了,他也许根本就没有走进去,当时房子里就他一个人,做什么没胆掉份的事情,都不会有别人知道。所以他也许只是贴着卫生间门口,把手伸进去,摸到那头的开关,一按。呼,顶灯亮起来,照出卫生间里的每一事物,清清楚楚,没有半点异常。   方山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继续看电视。他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响,而且每间房间的灯又全都打开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但他就是不自在。   恐惧这个东西一冒出来,三两下是摁不回去的。   这幢大楼以及这个小区是新建的,方山和刘向搬进来不久。这个小区里住的人似乎都很冷漠,邻居遇见了也很少会打招呼。虽然这年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确越来越疏远,但这小区里的情况格外严重,时间住的长了,连方山和刘向也受感染,变得有些冷漠和压抑。呵,这些现在听起来都是题外话,但是我把故事讲完以后,你们就会明白,这些和这个故事,是有些关系的。   方山的屁股在沙发上越来越坐不住,总是想起该死的卫生间该死的镜子。他有一种想试一试的冲动,但又怕真会出什么事情。而他心里,又为自己的这种可笑担忧感到不耻。   他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得越来越响,直到电视机发出‘嘶嘶’的杂音,音波射向空旷的房间,似乎还有些回声。   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了,刘向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这个时候,方山站起来,走进卫生间。并不是他想要试验什么,很单纯地,他要撒尿。他已经忍了很长时间了,当然他或许可以继续忍下去,一直忍到刘向回来,可是这算什么呢,一个男人哪能容忍自己胆小到这种程度?   方山尿完,转过身,拧开水龙头冲手。他冲完手,俯下身,扑了把水在脸上,然后直起腰,望着镜中的自己。   每个人都照过镜子的,但大多数人照镜子时,并不是呆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怎么说呢,那有点怪。说不出来的怪。也许这就是那么多关于镜子传说的由来吧。   在那个时刻,方山照了镜子。他照镜子的时候,心情和正常状态,可截然不同。   或许正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里不停地低低诱惑着:试一试吧,试一试吧,试一试吧……   如果真的试一试,会发生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不管怎么说,一切总要试过才知道。方山自认为很大胆,很敢于尝试,最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觉得他胆小。   刘向坦然说他不敢试,那么方山就偏要试一试,这样刘向一会儿回来,他可以不屑地对他说,他已经试过了,什么都没发生,这故事纯粹是胡编乱造,就是用来吓唬刘向这种胆小鬼的。   于是方山伸手把顶灯熄了,小小的卫生间顿时被昏暗侵蚀,四处都是阴影。   但是外面还有灯光,还能照进来。既然开始做了,就得做到底,方山又把门关上,插上插销。厅里的灯光一瞬间被隔绝,狭小的卫生间终于陷入黑暗。   房子的隔音效果被设计得很好,所以当门关闭的时候,原本听得清清楚楚的发自电视机中的声音立刻消失,整个卫生间陷入几乎绝对的死寂中,那种死寂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即虽然与明亮噪杂的客厅仅一扇木门之隔,却好像已在另一个空间中。   方山双手按在盥洗盆上,在一片黑暗中盯着面前的镜子。并不是绝对的黑暗,有极微弱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那是远处路灯和云层后月光星光的混合物。这点光在刚关上门的时候显不出来,而现在,慢慢地慢慢地,让方山可以看见卫生间里每样东西的模糊轮廓。   比如镜中他自己的轮廓,黑乎乎一团,没有五官。   白瓷盥洗盆是冰冷冰冷的,双手按着的时候,这种冰冷直渗到心里,然后就是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让方山更冷,冷得简直要让他开始发抖。   方山一紧张就喜欢咳嗽,熟悉他的人一听见他咳嗽,就知道他多半又在故作镇定了。   这个时候,他当然也免不了咳嗽了一声,或者是两三声。他试图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从四面八方的虚无空气中却涌来莫大的压力,令他更急燥不安。从关灯到现在只不过过了十几秒钟,但方山却感觉经过了一个小时般。   赶快把那该死的三句话说完,这一切就结束了。   三句话,九个字,很快的。   “出来吧。”   方山低低地喊了一句。心跳声陡然加重加快,如巨鼓般振动着耳膜。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方山的眼镜紧盯着镜子,镜子里的形象依然很模糊,好象没有什么变化。   方山的呼吸急促起来,已经开始用嘴大口地呼吸着这狭小空间里的浑浊空气。   “出来吧,出来吧。”   他喉部的肌肉和他全身其它地方的肌肉一样,开始有不受他控制的趋势,导致声线颤抖。   好在他终于喊完了。   就在喊完的一瞬间,方册的呼吸和心跳加速至顶点,镜子像有磁力般将方山的眼神牢牢吸住,里面还是黑色的一团,看不清楚,然而,方山心里却觉得,里面已经起了变化,那黑色的一团镜相,是自己?怎么有些扭曲,似乎在轻微地动着。   幻觉,一定是幻觉。方山一边哆嗦,一边伸手在墙上摸索,终于摸到开关,把灯打开。   镜子里的形相清晰了,什么都没有变,也没有妖魔鬼怪,那张脸是自己的,浓浓的眉,细狭的眼睛,高而直的鼻子,下面是正露着满意微笑的嘴……微笑的嘴?!   方山全身一瞬间僵硬,眼睛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错,那里面,自己正在笑着,那是一种很满意的笑,嘴越咧越大,渐渐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然后,整张脸开始扭曲,就像正在调试中的电视图像。   方山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叫,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门柄要出去,却怎么也拉不开门。   方山拼命地拉着,忽然意识到是插销的问题,颤抖着拉开插销,把门打开,踉跄着冲到客厅,软倒在地上。   “喀、喀……”异声从身后传来。   方山循声转头,大门打开了,刘向从门外走进来。   这时候方山的模样极为可怖,整张脸都是青紫色的。   刘向惊骇地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方山就像是溺水人抱到一根木头一样,大口地喘着气,用手指着卫生间道:“我刚才说了……那里……镜子里真的有东西……鬼,是鬼!”   刘向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意识到,失声说不可能。   “我……我看见了。就在里面,就在里面,就在里面……”方山已经被吓到魂不附体,话都说不清楚了。   “那故事是骗人的,我大学时就试过了,什么都不会发生,很多人都试过的,什么也没有,纯粹是考验胆量的。”   方山声嘶力竭地说:“但我真的看见了。”   “那一定是幻觉。”   方山大喊大叫起来:“我真的看见了,就在刚才,一分钟前。镜子里有东西,镜子里有另一个我,是是是……”方山“是”了半天没说出来,身体又开始抖。   刘向当然还是不会相信,但方山这幅模样,总也不会没原因,于是就拉方山一起进卫生间,去再试一次,再说三遍“出来吧”,看看那面镜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方山软倒在沙发上,说:“要去你去,我绝对不再进那个地方。”   刘向一把拖起方山,硬把他拽进卫生间,“碰”地一声把门关上,锁上插销。   “如果有鬼,就出来吧。”说完这句话,刘向伸手按熄了顶灯。   方山浑身颤动着,心中的恐慌无以复加,惧怕到了极点。   “出来吧,出来吧,出来吧。”   方山向后退了一步,缩在墙角,再不敢去看镜子,黑暗中,刘向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   刘向打开灯,扫了一眼镜子,对墙角的方山说:“看,什么都没有啊。”   方山看到刘向缓缓转来的头,就象吸入一口腐尸毒气般猛然窒息,嘴里呻吟了一声。   那是一张青色的脸。眉和眼拧在一起跳动着,鼻子和嘴和耳朵也已不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上,散落在脸的各个部位。整个头就象没有了骨头,蠕虫般地蠕动着。   刘向见到方山惊骇欲绝的表情,浑然不知原由,问:“你怎么了?”   方山耳中听见无数惨叫声,先是若有若无地从无比遥远的地方传来,很快变得震耳欲聋,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扭曲变形,数不清的魅影在面前闪回,狭小的卫生间,成了修罗地狱。   方山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身体顺着墙角缓缓滑落。   说到这里,舒星妤停了下来,似乎故事已经结束。   “他死了?”有人问。   “哦,当然没有,如果方山死了,我这个故事没办法说得那么完整。”舒星妤说。      方山并没有死,但是他疯了。他住进精神病院后刘向去看过他很多次,想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但是方山说的话颠三倒四,离奇不堪,时常说着说着,就口吐白沫倒下去,发展到后来,看见刘向就惊叫甚至呕吐。他的医生说,绝对不能让方山看见镜子,他会发狂然后把所有的镜子都打碎。有一次他看见玻璃窗上的自己倒影,用头猛砸玻璃,搞得自己一脸的血。   根据方山那晚的表现和他后来陆陆续续真伪难辩的回忆,刘向相信他一定看到了一些令他十分恐惧的幻象。      “这个故事,当然就是刘向告诉我的,出事之后,他很快就搬离了那个小区。”舒星妤说。   “但是刘向一直没有放弃调查,他想知道是什么让他的朋友变成了疯子。在那晚之前,方山是个很正常的人,没有一点会发疯病的征兆。后来,还真的让他给查出了点东西。”   说到这儿,她扫视了一眼,发现每个人都紧紧盯着她,包括那个瘦女人。   “他打听出来,那个小区建造时,打地基挖出很多白骨。”   几声低呼同时响起。   “白骨?”胖子脸色发白地问。   “是的,因为那个地方,是一个死人坑,南京大屠杀时的一个刑场,在那里死的人,都是用各种极残忍的方法处死的。”   “所以有鬼?”胖子说。   “鬼吗?也许是鬼吧。刘向的想法更接近科学一点,他猜测,可能是因为死的过于痛苦和恐惧,而使意志长久凝聚不散,所以住在那里的人都变得很阴郁。”   “但这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方山会变成那样。”   “下面我说的,是刘向最后的结论。他认为,一切的根源不能简单地归到鬼身上,而可能是恐惧。”   说到这里,舒星妤忽然问我:“那多,你知道共振吗?”   “啊,好像是外力的振动频率如果和固体相同的话,会引起两者的共鸣,通常会对固体产生有害的影响。可是,这和恐惧有什么关系?”   “方山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对着镜子说了三句‘出来吧’。那时他内心的恐惧感极其强烈,这种强烈的恐惧可能使他的脑电波与几十年前痛苦死去人们的残存脑电波产生共振,而人的视觉、听觉又都是由大脑控制的,所以,就产生了幻觉。也许他看见的幻觉,真是小区下那累累白骨死时的惨状。”   “所以是他的恐惧害死了自己?”我问。   “刘向认为是的。”   “那你认为呢?”   “可能对,也可能不对。毕竟,这个世界,我们了解得还太少。不是吗?”她的笑容复杂,有说不出的意味。   她这句反问,让大家咀嚼了好一会儿。坐在我斜对面的,是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留着稀疏的胡须,每听到紧张时刻,就会下意识地捻下巴上的胡须,已经拽下好几根来。此时他开口说:“其实舒姐刚开始说的时候,我还觉得这故事普普通通,太老套了。这种把戏,我们大学里玩过许多,都是吓女孩子的玩意儿。但结局可真是没想到。舒姐,这小区在南京哪里,要不我们下次去那儿聚会得了。”   舒星妤笑而不答。   这个故事,虚构的成份依然不少。既然是刘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舒星妤,那么他不在的那段时间,方山到底做了些什么,就只能通过方山的习惯,以及事后方山的疯话来推断。不论怎么推,都不足以形成舒星妤所说的那么完整的故事。尤其是方山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都是没什么依据的推测吧。   眼镜男瞥了瘦女人一眼,说:“你倒说说,这个故事怎么样?”   “编的地方不少,但比你那个有意思。”   眼镜男笑着摇摇头。   “那么,下一个是谁?”舒星妤问。   “我。”大学生说。   “能抽烟吗?”他问,然后向服务生讨来一个烟灰缸。   烟雾喷出来,一点火星在其中明灭不定。   很多人相信,人的一生,冥冥中是有着一种叫作“命运”的东西在主宰的,可是往往很多时候,命运是由一些极偶然的举动触发并串连起来。我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连滨的人。他出差到了岳阳,洞庭湖边。   连滨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以往在夜里十一点多,他早就躺到床上,进入香甜的梦乡,但那一夜,他却破了例。故事发生的两个多小时前,他散步散到洞庭湖边,看见了一支画舫,一时间心血来潮,想试试夜游洞庭的滋味,便不顾出差几天的辛苦,打算在明天回公司前尽情的享受一下。   就在这一念之间,一个人的一生忽然偏离了他预设的轨迹,向着另一个方向滑去。这个人,并不是连滨。   "请你自杀好吗 番外篇(2)   大学生用低沉的嗓音说着,从语调到语气到遣词造句,都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许多。   那个瘦女人会不会觉得他太装腔作势?我心里想。      连滨在的这支画舫,虽然是仿古制成,但为了经济利益,实际大小比古时的画舫大了十倍不止,足可容纳百多人。每晚九点到十点之间,一载满客人,就起锚往洞庭湖深处放去。船上有唐服女子唱歌起舞,还弹奏着古筝琵琶等古乐器,在仿古上做足了功夫,只是人数实在过多,变得喧闹不堪,根本没有古时画舫的意韵。连滨起初还饶有兴致地看表演,两小时下来便觉不过如此,好奇心一去,就厌倦了起来,于是就走到船边,把着栏杆向湖面上眺望。   这是一个无月的深夜,由于远离陆地,岸上的灯火已经看不见,湖面上黑乎乎一片,与画舫的灯火通明有着强烈的反差,不过,连滨极目远眺时,却看见了一点亮光。   茫茫湖面一片黑,黑里却有一点亮光,很自然地,人的视线会被这点亮光吸引过去,因为并没有其它可以着眼的地方。连滨就盯着那点亮光看,亮光正朝这里移动着,越来越近,终于,连浜看出,那似乎也是一艘画舫。   连滨不禁摇了摇头,他清楚地记得,在自己还在犹豫要不要买票上船的时候,穿着红旗袍站在画舫旁招觅客人的小姐,煞有介事地声称说,整个洞庭湖就这么一艘画舫。没想到这么快就穿帮了,广告真是不能相信啊。   不过那么大一片洞庭糊里,到底有一艘画舫还是两艘画舫,对连滨来说并没什么分别。他也就是发发牢骚而已,他开始心疼付出去的那两百块钱了。   对面的那一艘画舫,好像是直直地向着这里驶来,越来越近。船的模样,连滨也看得也越来越清楚。几分钟之后,那船的轮廓已经很清晰,和他所乘坐的这艘造型完全一样,大小也相仿,没准是同一家公司的呢。再过一会儿,连对面船上晃动的人影,都可以在辉煌的灯光下看见。   连滨看着看着,心里隐隐约约,浮起一丝异样。   有哪儿不对劲。   可是哪里不对劲呢,为什么心里会开始不安?   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一艘画舫慢慢靠过来而已。夜湖孤寂,两艘画舫相遇,靠得近一些也算是打个招呼,自己的不安感来自哪儿呢?   是直觉,连滨的直觉告诉他自己: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那画舫又近了些,以连滨的好眼力,可以看到那里正翩翩起舞的女子和旁边抱着琵琶的弹者,周围有很多人,站着或坐着,喝着茶或酒,谈笑着。   简直和自己的这艘一样热闹呢。   啊,热闹!就是热闹!   连滨望着那艘同样热闹的画舫,浑身猛的一抖,瞬间他已明白毛病出在哪里,一时如同被当头倒了一盆冷水,浑身冰凉。   在他身后,画舫上的歌舞声喧哗声不绝于耳,然而在此之外,他却没有听见一丝多余的声音。   许是自己听错了,许是湖面太大太空旷,让声音散了。连滨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然而不管他怎么运足耳力去听,对面那画舫,却还是静悄悄没有一丝声响。   一样的歌舞升平,一样的人头攒涌,两船已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连滨几乎可以看到对面船上人的面容,可是,却没有声音。   那些起舞的,弹琵琶的,走来走去的人,好像在演一出哑剧一般,只有动作,没有声音,甚至,连船破水的声音也没有,原本该是十分热闹的气氛,变得诡异无比。   连滨侧着耳朵,耳中只有风声。轻而冷的风,在湖面上打着旋儿刮过。   对面的船缓慢而稳定地靠过来,越来越近。连滨眼看着对面画舫上人来人往,歌舞升平,却弥漫着一股死气。   没错,在连滨的感觉里,这艘寂然无声的船,就是一艘死船。   这样的情形,只适合在老婆婆用阴冷的声音讲的鬼故事中出现,此刻竟活生生显现在连滨的面前了。   连滨转回头去,想看看其它人的反应。他的肌肉因为紧张而抽紧,使他在转头时能听到自己颈骨发出的“咯、咯”声。   刚才已经说了,这是一艘超大型的画舫,载满了客人,甚至还有超载的嫌疑,所以在连滨的身边,聊天的看戏的或者和连滨一样倚着栏杆看湖面的,有很多人。但连滨一眼扫过去,这些人全都神色如常,好像对对面的来船浑然不觉。   有一个打扮得很娇艳的女人,感受到了连滨的视线,还转过头来对他暧昧的笑了笑,可对于就在连滨身后不远处的那支画舫,却没有一点关注。   这女人一笑,却让连滨更加发慌了。要知道,以一般人的好奇心,在现在的情况下,就算靠过来一支完全没有任何异常的画舫,都足以吸引众人的视线,而现在这些人的漠然反应,分明是说,在他们看出来,外面这夜晚的洞庭湖,是黑压压一片,根本没什么值得关心的。   一滴滴的汗从连滨额头鼻尖渗出,落在地上。连滨伸手去擦,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个时候,连滨看到面前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睁着大眼睛看着他,连滨知道这个小男孩一定在想,这看起来很高大魁梧的叔叔,怎么会在发抖。然而,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滨却还是无法抑制住从心底泛出的恐惧,全身颤动,停不下来。他所能做的,只有勉强给那个孩子挤出一个笑脸。这笑脸,简直比哭还难看。   男孩却没有被他吓到,还了他一个笑容,然后,他的视线从连滨身上移开,移向连滨的身后。   他在看什么?那无声无息的画舫,不是只有自己能看到,其它人都视若无睹吗?   还是,这个小男孩也看得见?   连滨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连忙问:“你看见了?你看见了?那支画舫?”   那男孩点了点头。   连滨心中一振,觉得自己不再像刚才那样孤立无援,又急忙问:“你听见了吗,那船上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这句话问得急促且大声,使周围很多人的目光向这里瞟了过来,连滨也顾不得这许多,直直看着那男孩,等着他的答复。   男孩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又点了点头。   一时间连滨不由迷惑起来,难道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他不禁转回头,又瞧了眼那画舫。   正当此时,他正看见了发生在那画舫上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画舫不知何时又近了些,变得离连滨仅十数米远,就在对面船头,站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女子。   这年轻女子面容姣好,但此刻却一脸的狰狞。然后,她的身体忽然前倾,手一松,那孩子就无声无息地落入水中。   连滨本就惊恐交集,见了这一幕更是骇然,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转过头去,想问身后的男孩看见了没有,那男孩却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其它人却依然如故,没人有任何反应。而等连滨再回头看画舫的时候,眼前一片黑茫茫,除了无边的洞庭湖水,什么都没有。   连滨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上的衬衫都浸湿了。这画舫如恶梦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他颤抖着的双腿一下子失了力,不由蹲下身子,以手捂面,试图从刚才的恶梦中逃脱。   半响,连滨抬起头,勉强支持着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虽然有几个人向他投来疑问的目光,但大多数人却还是沉醉在歌舞之中,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自始自终,他都身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被喧嚣的歌舞笼罩着。但是他的无助感却格外强列,身在众人之中,心却像在冰窑中一般寒冷。周围那么多人,却没一个人能帮他。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哦不,有一个人,那个小男孩。   眼前这么多谈笑风生的人,没有哪一个可以稍减他心中的惧意,只有那个男孩。连滨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男孩,好好的问问他,有无看到那梦魇般的一幕。   否则,就是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   他一定得找到这个男孩!他不能独自承受这一切,哪怕是和另一个小男孩分担恐惧,也要好过得多。   船未靠过岸,那个男孩,就在这画舫上的哪个角落吧。   在寻找之前,连滨再一次望了眼江面。   江面寒气森森,依然空无一物。   连滨以手捂胸,努力平息剧烈跳动的心脏,离开了船舷。   连滨在拥挤的人群中移动着,搜寻着,心里又想,也许,那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己,说不定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其实他心里知道,那不是幻觉,但是他怕,怕自己一定要追寻到底,所面对的那个答案。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湖面上正升起阴冷的湿雾,把他吞没。   连滨打了个冷颤。   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一个幼小的身影一闪而没。   连滨急忙赶过去,那里有一道往下的楼梯,通向船舱。   像这种画舫,一般都有上下两层,上层是经营各种娱乐项目的场所,而下层的船舱则是供客人休息的。包一间船舱很贵,而且在连滨上船之前,房间就全被订完了。   连滨毫不犹豫,顺着楼梯急步而下。   当他赶到下面的走道时,正好看见那男孩跑进靠里面的一间房间去。   连滨走到那间船舱门前,发现门已经关上了。   “咚、咚、咚。”   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女子站在连滨面前。   “请问,有什么事吗?”   连滨向她身后瞄了一眼,船舱不大,似乎没见到那个男孩子。   “啊……我……找您的儿子。”   那女子呆了一呆,目光闪烁,居然反问连滨:“什么儿子?”   连滨被她看的目光看得心里一动,升起异样的感觉。   原来,那男孩不是她的儿子。   连滨说:“哦,是我搞错了,我找刚刚进来的那个男孩。”   那女子把脸板起来,神情警惕,她大概是把连滨看成了不正经的男人,肃容说:“这间房里就我一个人,没有什么男孩。”   连滨错愕道:“怎么会,我刚刚看见他进这扇门。”   那女子摇了摇头,说:“这里就我一个人,没有别人!”说完,她就打算把门关上。   连滨移动身子,换了个角度又扫了眼屋子,摆设很简单,确实如女子所说,没有人,除非那男孩藏在床底。   可是,自己明明看见的。   情急之下,他一把撑出了门,不让女子把门关上。   女人紧张起来,说:“你干什么,我要喊人了!”   连滨看着那女子,心中生出疑惑,难道自己真是有幻觉了?无声画舫是幻觉,小男孩也是幻觉?   现在的情形,当然不容他闯入屋内细细搜查,以证明自己的神经并无问题,所以连滨只能尽最后的努力问道:“那个男孩穿着白汗衫,上面印着一匹小马,你真的没看见吗?”   这句话话音未落,那女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极难看,失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连滨道:“那男孩穿着白汗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灯芯绒裤子,他,在这里吧。”   那女子仿佛听到了极不可思异的事情,眼珠子瞪得老大,嘴唇颤抖着,一步步倒退,最后坐倒在地上,嘴里反复念着:“小强、小强、小强。”   连滨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呼吸竟不由急促起来。从刚看见这女人,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这女人,眉目间,酷似鬼画舫上那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   只是,苍老了许多。   这样的反应,难道……   那女人双眼圆睁,两只眼珠似要裂眶而出,布满了红丝,右手指向连滨身旁,喉中“咯咯咯”地发不出声来。   连滨忙顺着她的眼看去,却空无一物。   那女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疯了般从连滨身边穿过,跑入黑黑的走道,连鞋都掉了一只。   连滨一愣之下,也跟着她跑了出去,临上楼梯时似有所觉,回头望去。   那男孩赫然正站在那里,朝他露出天真的笑容。   连滨胆子再大,这时也不由吓得叫出声来,扭过头拼命跑了上去。   当连滨跑上甲板的时候,正看到那女人高高跃起,掠过船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入洞庭湖中。   女人跳湖之后,许多人跳下去救,却没人发现她的踪迹,这女人就像是身上绑了石头立刻沉到湖底一般。画舫迅速靠岸,警察很快来了,连滨把他所见所闻告诉了调查的一位刑警,并追问他自己是不是撞了鬼。这位老刑警什么都没说,只是拿来了一本从女人的房间里找出的日记,让连滨看。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   “四年以前,我在这里杀了小强,那笔原该是他的遗产,终于由我继承了下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让自己再一次回到这里来,这里,原本只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可现在,我却着了鬼般的又回到这个地方,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说故事的学生在讲述日记最后一页的时候,故意压着嗓子,让声音变得尖尖细细,尤其最后那句“为什么”,声线颤颤巍巍,绕着人的后脖子打转。   “故弄玄虚。”   会这么说话的,当然就只有那个瘦女人。   “嘿,怎么就叫故弄玄虚了?”这学生不卖帐了。   “你这是学女人说话呢,还是学鬼说话呢。学得再像也没用,你这个故事,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前两个呢。”   这一回,我也讨厌起这女人来。本来就是大家玩儿的事情,何必这样败了兴致呢。这种故事,听听就行,那么当真,一板一眼的批驳,无趣得很。   当然,有一点她没说错,这个故事,的确逊色于前两个,以至于一听,就有极大水份,几乎可以断言是假的。   故事真不真,讲故事的人当然最清楚。但年轻人气盛,被这么指着鼻子说,忍不下这口气。   “有你这么听故事的吗,你会不会听故事。你今天是来参加活动来的,还是找茬来的?”   “我就是想听听,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鬼故事。但我可不想听你的这种‘鬼故事’。什么洞庭湖上只有一艘的画舫,还有供人休息的地方。就几个小时的游湖,要那种能过夜的船舱作什么。还有什么没有声音的鬼船,一个小男孩的鬼魂来复仇,你看你啊,这辈子就没见过鬼,压根不知道鬼是什么样子的。”   “行,你见过鬼,你说说鬼是什么样子的?”   瘦女人缩在角落里阴测测笑了一声。   就在这个当口,桌上燃着的白蜡烛灭了。   这蜡烛灭得极突然。我并没有感觉到有风,烛火此前也烧得很旺,火苗长得老高,这一下灭得无声无息,就像是有个人在旁边大力吹灭。   不对,如果人吹灭蜡烛,就像过生日许愿时那样,烛火会先向一边倾,然后再灭。而刚才,是像蜡烛燃尽,或者是一下子没了氧气那样。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连那气乎乎的学生也没声音了。   难不成真有鬼物窥伺?   “鬼,就是这个样子的。”瘦女人说。   “喂,可别开这种玩笑。”胖子颤着喉咙说,连气都是虚的。   “今天你们坐在这儿,不就是想听点真的吗?”   “先点起来,先点起来。”胖子招呼服务生过来把白蜡烛重新点上。   毕竟这儿人多,又不是封闭环境,火重新燃起来的时候,刚才那一点的森森鬼气就被驱散了。   “那你来说一个,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样的故事来?”学生对瘦女人说。   “好。”瘦女人一口答应。   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让我都不禁生出期待,想听听她的故事。   秦桑是一名雕塑师。他觉得自己有成为一名雕塑家的天份,所以一直以来都很用功。事情发生前一段日子,佛罗伦萨市送给市里的大卫像运抵,安放在大剧院广场上,秦桑天天跑去看。这是真品的原样复制,每一条曲线,都和原作一模一样。这一条条曲线看在眼里,慢慢汇聚成了米开朗基罗的精气神。   那些日子里,每天回家以后,他都会做泥塑。这些奇怪塑像的原型,就是他白天在广场上的那些小灵感。这些小灵感在他的工作间里变成一个个半成品:一个下巴、半个肩膀、手背上的一条青筋、腿肚子上鼓起的肌肉。   从家里到大剧院广场要开近四十分钟的车,秦桑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半个多月,从精神到肉体都很疲倦了。可是他却越来越兴奋,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到了一个瓶颈,然而现在,他有所预感,自己或许很快就会有所突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师起步的台阶就在那里。   秦桑决定放松一下,他去新华书店转了一圈,买了些书回来。其中有一本是著名的《精神分析引论》,在封面上有这么一行字“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书”,并不算太夸张的广告词。   走过心理学类书架的时候,不知怎么他就看到了这本书。要知道他本打算直奔另一头的畅销小说区。“精神分析”这四个字仿似有着妖异的魔力,让秦桑不由自主地把书抽出来。   或者说,他受到了一种指引。      瘦女人说话的语调很平淡,没有故作起伏之态。但她说的故事,仿佛是个上帝视角,又像是在念一篇小说。如果按照她先前对别人故事的标准,她自己无疑也是不合格的。   大学生把嘴撇在一边,显见得对这个故事非常不待见。   我则另有一种新奇感,听得津津有味。      这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弗洛伊德的肖像,弯曲的眉毛收拢着,瞳仁深邃,很有精神病人的那种沉默的疯狂。弗洛伊德的眼睛幽深无比,看着看着,就像是要被吸引进藏在封皮里面的无尽漩涡里一样。秦桑把眼睛移开,他认为通晓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一位雕塑大师必备的素质。他的好朋友就曾经向他推荐过,读一些弗洛伊德的作品有好处。   所以他就把这本书买了回来。   回到家里,他用钥匙开了门,甩了皮鞋,穿着从酒店拿回来的拖鞋,从冰箱里取了瓶酸奶,然后窝进客厅的皮沙发里。他本来想先看看买回的一本悬疑小说——东野圭吾的《白夜行》,据说看完能让人冰寒彻骨。但不知怎地,他还是翻开了《精神分析引论》,尽管这和他放松的初衷有些违背。   他已经做好了硬啃学术专著的准备,出乎意料的,这本书并不算难读。或许因为这是弗洛伊德讲稿的合集,当然优良的翻译也功不可没。   纸张的质量不是很好,反面的字会在这面透出来,化成一团团的暗影。一行接着   一行读下去,暗影们交织起来,慢慢构筑成一个奇异的世界。   文字的确还比较好读,可是三四十页读下来,头壳里像有一根根抽住的筋,箍着他的脑子,一伸一缩。这本阐述心理世界的书,每翻过一页,都要把秦桑的精神抽走一些。   那些抽走的精神去了哪里,应该是去了潜意识里了吧,那儿有另一个藏在阴影中的世界。   秦桑闭起眼睛,打算歇一歇。   下午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进秦桑合起的眼皮,让眼球有暗红色的光感。在这赤色的世界里,刚才读到的东西,慢慢的浮了起来。   那是些关于失误动作的精神分析,一种利用表面微不足道的痕迹,挖出深埋在地下的根须的方法。   昏昏沉沉间,秦桑的大脑却没有休息,而是在水面下继续运行着。于是,秦桑想起了自己刚干过的一件蠢事。那是一个口误,发生在前天。   那天他去赴个饭局,走进包房的时候一桌人只到了两个。   “看样子我到早了。”他说。   可是话到嘴边,竟说成了“看样子我得走了。”   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口误,所以四十多个小时后,秦桑已经几乎忘记了这次小洋相,弗洛伊德让他又一次想起这件事。   重新记起来的时候,秦桑很自然的明白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因为这本书上有一个近乎一模一样的案例。   曾经在英国下议院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当时的议长在主持一次会议时说道:“先生们,我看今天法定人数已足,因此,我宣布散会。”弗洛伊德说,这位议长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口误,是因为他心里并不情愿主持召开这次会议,一直想着早些结束。   弗洛伊德说得没错,其实秦桑并不想去那个饭局。   局上有两个所谓的艺术家,秦桑在心底里不是很瞧得上他们。嘿,肚子里没有几两干货,却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艺术家。偏偏这种人,如今特别吃得开。此外,桌上更有几个很会劝酒的家伙,一端起酒杯就发疯,仿佛不灌倒几个,就浑身的不自在。   那一天,坐上出租车的时候秦桑心里还在犹豫,他和司机同志打了个招呼,摇下窗点上根烟。于是下车走进酒店大门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心爱的ZIPPO打火机丢在车上了。没有要车发票、忘了看车牌,就连是哪家出租公司的车都想不起来了。   走进包房的时候,秦桑正翻江倒海地懊恼着,他觉得自己本就不该来。   满怀着这样的情绪,说出那样的口误,就不奇怪了。      瘦女人把故事说到这儿,有人忍不住了。   “嘿,你是要给我们上心理分析课吗,说到现在,也没见什么料呀。麻烦快点行不行。”大学生说。   瘦女人扫了他一眼,也没见她如何作色,这大学生就气短起来,偏了偏头,似是不愿意和她视线正面接触。   这可是个厉害角色,我想。   瘦女人继续往下讲,依然不急不徐,还是原先的节奏,仿佛这段小插曲没发生过一样。      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将近傍晚,窗外云变得很厚,阳光也已经没了,室内有些阴。秦桑觉得精神好了些,但脚冰冷冰冷的,于是收起来往沙发上一盘,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书页上一层层的叠影依旧晃动,弗洛伊德又开始说话了。   这次他说的,是遗失。   那枚遗失的ZIPPO打火机!   秦桑隐约意识到,自己从黑暗里拽出了一根索链,环环相扣。自己一把一把拉出来的,最终会是个什么东西呢?   忽然之间,他有些担心。   每个人在面对真正的自己时,都会有些担心。因为他们都不曾真正认识自己。      瘦女人说到这儿,眼睛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溜了一圈,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遗失是有原因的,弗洛伊德说。   秦桑合上书,看着封面上的弗洛伊德,轻轻地点头。他燃起一支烟,塞进嘴里。   有些人潜意识里想要换一个新的,所以旧的东西就悄悄遗失了。自己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吧,但这次肯定不是。那枚ZIPPO在生前被精心地保养着,太阳会在上面照出流动的银光,这是无数次摩梭后的结果,比新买来的时候更合心意。   不要光想着这些,记得吗,我还说过些别的。弗洛伊德在角落里慢慢说。   别的……   会遗失东西,更通常的情形,是这件物品会带来不太愉快的联想。有一些鬼魂藏在心底里,它们不停地叫喊:丢掉它,不要再看见它。于是在一个你不注意的时刻,身体的某个部分诡秘地做了个小动作,让这件该死的东西永远离开你的视线。   可是,这枚ZIPPO是极称心的啊,哪里能有什么不愉快的联想?   秦桑嘴里默默念叨着,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弗洛伊德。   或许不是ZIPPO本身的问题。有些事情潜得很深,拉上来需要费些力气。是谁送给自己的这枚打火机?   秦桑觉得自己在往深渊滑,但他已经无法阻止自己了。   打火机是他自己去百货大楼买的。   秦桑把腿放下,站起来。腿麻了,他在厅里一瘸一拐地走了两圈,却觉得足底格外地冷。他忽的想起来,他还从没给嘴里的烟掸过烟灰。   见鬼,快要烧着嘴了。他连忙把烟拿下来。   烟还是好好的一根,自始至终,他就没有点着过这枝烟。   因为没有打火机。   百货大楼,百货大楼。秦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不情愿回忆起那幢百货大楼。   腿部的麻木已经解除了,秦桑披起件外套,出门把汽车发动起来。   秦桑常常自己和自己较劲,什么鬼理论,不愿想起那儿就能把ZIPPO掉了?好,我偏偏就要再去一次百货大楼,把打火机买回来。   车在路上跑得飞快,秦桑强打起精神,重金属音乐在小小的车厢里震天吼着。即便这样,他还是有一点点的恍惚。   因为他想到了乔沁。      瘦女人向学生点了点头,阴影里她似乎还笑了笑。   要到戏肉了吗,我想。      秦桑第一次碰见乔沁,就是在百货大楼的大门口。那时她是一个怯生生请他填一张市场调查表格的女大学生。秦桑老老实实地填完递还给她,扭头走了十几步,大着胆子再跑回去搭讪。一年半后乔沁毕业,成了他的老婆。   停好车子,秦桑走进百货大楼。当年他遇见乔沁的时候,这里还是很光鲜很时尚的一个地方,现在已经有些破落了。   只有人是旧的好,不知道乔沁现在好不好。   他不情愿回忆起这里,就是因为乔沁。   秦桑挑了一枚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打火机。在手里温热了很久,才放进裤子口袋里。   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就准备四处逛一逛。他不是每天进市里,索性打算多买点东西车回去。   他一层一层地转着,其实却什么都没有买。   他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不对劲,他没有离开,就是想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哎,秦先生吧。”一个声音让他警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卫浴用品专卖的前面。   秦桑疑惑地看着热情和他打着招呼的店员,这个人……自己认识吗?   明明有其它的顾客正在光顾这家卫浴品牌,他为什么又来和自己说话。而且他居然知道自己姓秦。   秦桑再看了这名店员几眼。没印象。   “那个按摩浴缸还好用吧?”这个店员笑着问。旁边有两个顾客正围着这家的浴缸打转,秦桑起初认为,这店员错认了自己是刚买了他家浴缸的客户,想借着问候再做成一单生意呢。   说到按摩浴缸,家里倒的确有一个,不过样子嘛……   秦桑的目光扫过旁边的浴缸,突的一阵心悸。   样子就和这里的一模一样。   “哟,您忘啦,才两个多月前的事情呀。”   回想起来,家里的浴缸的确是新的。可那是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要把老浴缸换掉,自己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秦桑觉得自己的心脏凝结起来,停止了跳动。   “不会吧,您真的想不起来了?哎对不起,要不我认错人了,等我想想,您是住在……”好记性的店员报了个大概的地址出来。   秦桑仿佛听见心里什么地方碎裂开,心脏轰地跳了一下,又一下,然后拼了命的擂起鼓来。   他勉强向面前的男人笑了笑,但实际上,他脸上僵硬的肌肉一道弧线都没露出来,径自飞快走开。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之后,一位客人来到了秦桑的屋外。   这位客人是秦桑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名叫阳瑾。   在斯坦福大学拿了心理学博士,阳瑾回国开了家心理诊所。时常有电视台请他作为心理学专家上节目,混得相当不错。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在诊所的办公桌前接到了秦桑的电话。   电话里秦桑没有详说,只是希望他尽快来一次,有些事想和他说。   急促的语速,有时莫名的停顿,嘶哑的声调……并不需要动用心理学的专业知识,阳瑾都能听出这位老同学情绪的不稳定。   是极端的不稳定,按照他的经验,电话那头的秦桑很可能正处在崩溃的边缘。阳瑾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把这位很有前途的雕塑师逼到这样的境地,他只能尽快的赶过来。   天光已暗,阳瑾站在门前,再按了一次门铃,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他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   路灯亮着,屋外的花坛里有很多主人自种的花草,阳瑾挪开左边的一盆仙人掌,用脚尖翻了翻下面的泥土,然后弯腰拾起一枚钥匙。   秦桑的忘性很大,阳瑾亲眼见过这位老同学在忘带钥匙的时候这样开门。   拧动钥匙,门开了。   这是幢三层楼的别墅,阳瑾把鞋脱在门口,轻轻地走了进去。   “秦桑!”他大声喊。   屋里没有开灯,一楼是客厅厨房,几乎一目了然的格局,并没有人。   楼梯旋转向上。阳瑾抬头望了望。   “秦桑。”他又叫了一声,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向上走。   二楼没有人,三楼也是。   这是幢空房子吗?阳瑾皱着眉回到一楼,开了大灯。秦桑去了哪里?   客厅的地上掉了一本书,封皮脱开了散在另一边,看上去好象是被人用力扔在地上的。阳瑾捡起了书和封皮,看见了印在上面的弗洛伊德肖像。   他在看这样的书啊,阳瑾自言自语。   忽然,阳瑾听见背后有些极细微的声响,连忙转过身。   这个时候,他记起来,一楼还有个地方没有看过。声音正是从那儿来的。   推开厕所的门,阳瑾果然看见了秦桑。   好像是刚刚在按摩浴缸里SPA完,秦桑赤着脚站在浴缸外。不仅光着脚,他身上什么都没有穿,水珠漫漫地从发梢往下滴,和从身上流下的汇在一起,在地上合成一大滩。   更突兀的是,一把工地锤头朝下立在地上,秦桑用手扶着柄。   “秦桑。”按捺住想大喝一声的冲动,阳瑾放轻了语气说。   “阿瑾啊,你来啦。”秦桑转过脸向阳瑾笑了笑。   这个笑容让熟极了他的阳瑾觉得有些陌生。   秦桑却没有一点自觉,他仿佛正在一个很舒服的环境里,随意地和朋友聊着天。   “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我去了一次新华书店……”   秦桑把这一天的经历絮絮叨叨地说给阳瑾听。时节已近深秋,他好像不觉得一点凉意,可是阳瑾分明看见他的皮肤上起了一个个颤栗的疙瘩。   秦桑的身材还没有走样,但是小肚子已经有微微的凸起,手臂因为工作的关系煅炼得精瘦。而此刻,随着他叙述的深入,语气依然平静,拄着工地锤的右手却越来越紧张,手背上的青筋爆起来,小臂上纠结的筋肉也开始蠕动。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买这个浴缸,原来的浴缸在哪里,怎么这一切我全都不记得了。你是学心理的,你肯定知道有一种情形,人是会强迫性遗忘的,是不是?”   秦桑这样问道,却并没准备听见任何回答,接着说下去:“要是有自己很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有时候人就会选择主动遗忘它吧,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连带着和这件事有关的一切,都通通忘记,或者……丢弃。如果我不是正好买了那本书,前天的口误、丢掉的ZIPPO打火机、那幢百货大楼、以及这个浴缸,这一切我都不会在意。但是现在不同了。”   秦桑停顿了一会儿,望向那个浴缸。   “这个按摩浴缸很不错,水流打在身上的感觉,就像乔沁在帮我按摩。我每天都要在这里面泡很久,那种感觉,仿佛乔沁还在身边。可是你知道,她两个多月前失踪了。”   秦桑向阳瑾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今天那个店员告诉我,这个浴缸,就是我两个多月前买的。”   阳瑾开始发抖,只不住的发抖。他是搞心理的,往往和人只说半句话,就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阳瑾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在冒着寒气。   秦桑看着脚边的一滩水,那神情,就像在看着一摊血一样。   “我到警察局去报案,他们查了很久,都没有线索,我一直在想,我亲爱的沁到底去了哪里。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秦桑盯着浴缸,仿佛他的眼神可以穿透固体,直看到深处的某个地方。   “等等,等等秦桑,也许不是这样子的。”阳瑾的声音已经变得又干又涩。   “哦。”秦桑淡淡应了一声,左手搭上锤柄,两只手一齐用力,把工地锤扛到肩头。   “听我说,我很了解你,也许比你自己更多,不管你和乔沁有多大的矛盾,都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你不知道的,有些事,你不知道的。”秦桑微微摇头。   “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是有破绽的,你以为乔沁失踪了,警察会完全不怀疑到你,你能做出一宗完美谋杀案?见鬼,那样你真是个天才,应该去干杀手而不是搞雕塑。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新买的浴缸是谁帮你安上去的,你自己有这个本事吗?是不是商家派人装的,这下面要是埋着东西,装浴缸的工人会不发现吗?这一切都是你的妄想!”   “妄想?”秦桑认真了一点,好像思考起来。   “是的,妄想。”阳瑾很肯定地点头。   “也许我知道原因,我该早点提醒你的。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一直在研究大卫像?”   “当然,你知道的。”秦桑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就叫作大卫综合症?”   “大卫综合症?”   “有一小部分人在观看大卫像的时候会受到强烈的情感冲击,从十九世纪以来就有病例的记载了。恶心、抽搐、精神恍惚、晕厥,或者……出现幻觉!”   “所以你的意思,是大卫像使我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秦桑立刻明白了阳瑾的意思。   “……是的。”阳瑾犹豫了一下,说。   秦桑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嘴角边有血迹,在此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不经意地咬掉了嘴里的一块肉。   阳瑾凝望着秦桑的眼睛。他常常这样看他的病人,好让他们相信他。   秦桑笑了。   “其实一切要证明起来,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到底这下面有没有买着乔沁的骨头,一锤下去,就见分晓。”秦桑紧了紧握着工地锤的手。   “你别冲动。”阳瑾喊。   “你紧张什么,你还怕如果真挖出什么,我会杀你灭口?我们是多少年的交情啦。”秦桑忽然侧脸冲着阳瑾一笑,说:“到底我是一个杀人犯,还是一个精神病人,其实还有第三种答案啊。”   “什么?”阳瑾脱口问出。   “我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并且,杀了自己的老婆!”   铁锤高高抡起,带着轻轻的风声,落了下去。      说到这里,瘦女人停了下来。但所有人都静静地候着,等待她说下去。我们都知道,这故事到了这里,还没有完呢。   这故事有着奇异的魅力,就连那准备着要挑刺的大学生,这时候都伸着脖子等下文。   瘦女人像是打算喝口水润润喉,然后她发现自己面前没有杯子,皱了皱眉。   “噢,你居然没点喝的。”舒星妤说,然后她挥手叫服务生。   “算了,我不渴。”瘦女人说,然后她把故事继续了下去。      阳瑾把秦桑的事全都安顿好之后,走出医院的大门。天色已黑。   他是空手道黑带二段,有几年没练了,但功夫没全丢掉。这让他得以在秦桑用铁锤把豪华的浴缸砸得稀烂之前把他打晕,并亲手把他的老同学送进了精神病院。   心理学的圈子很小,医院的几个负责人阳瑾都认识,阳瑾请他们用效果最好的药,把秦桑的病情控制住。那种要是阳瑾建议的,见效明显,但负作用也不小。可是一个有些木讷的正常人,总比一个颠狂的雕塑师更能让人接受,不是吗?   阳瑾跨进出租车,靠在座椅背上,被汗湿透的内衣贴在身体上,十分难受。   在秦桑家的时候,他的心情起伏如同坐过山车,好在心理学的素养使他最终维持住了情绪,并且让这件事回到合适的轨道。   对阳瑾来说,什么事都该呆在它自己的轨道上,出轨是危险的,必须得到纠正。   只是接下来,只怕还有许多的善后工作要做。   比如那个破碎的浴缸。   浴缸的下面,真的会有乔沁的尸体吗?阳瑾止不住地去想这一点。   秦桑的那本《精神分析引论》,其实阳瑾的书房里也有,没有哪一个学心理的人能绕开弗洛伊德,那是一块里程碑。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好几次提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并且建议秦桑有空读一读,可能秦桑今天就不会买这本书,之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想到这里,阳瑾不由暗自懊悔,自己怎么就多嘴提这样的建议,差点惹得事情不可收拾。   自己一向没有艺术细胞,对秦桑的作品,都只是随口夸赞,从来不会真正提什么建议。那两次劝秦桑读弗洛伊德,回想起来,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啊。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随口而出的话,都可以找出内在的原因。尽管阳瑾清楚,弗洛伊德理论已经有太多被修正或推翻,但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禁顺着这位先哲的思路,探寻起自己内心的初衷。   究竟是为什么呢,呵呵,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那么块笼在黑暗里的角落呀。   一定是有些私自的期望,才会提那样的建议。   这位心理学家,扒开了内心层层的包裹,试着数清楚其中的脉络。   自己对秦桑那样说的时候,大概距现在有三四个月。那时的自己,碰上过什么事情吗?   两个多月前,秦桑告诉他乔沁失踪的事时,除了震惊之外,阳瑾还有少许松了口气的感觉。   阳瑾是个风流种子,有着仿佛永远都挥霍不完的热情。但这样的热情,不会永远倾注在同一个女人身上。所以当他的热情开始转移,而女人却还待他一如从前甚至索求更多的时候,就开始头痛。   特别是,他和乔沁保持这样一种关系,还有着太多的额外风险。   而阳瑾开始有些厌倦时,大约也就是三四个月前。   想到这里,阳瑾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弗洛伊德,这种原本让他觉得已经过时的理论,竟然可以在心灵的背面开出一扇观察的窗口。   让秦桑学一点心理分析,以便这个粗枝大叶的人可以从细微的地方,发现自己老婆的异常,好好看住她,别让她再来烦自己。阳瑾的潜意识里这么想,于是他不自觉地建议秦桑看弗洛伊德的书。   这可真是一个危险的提议呀。内心的欲望绕开了理智,用这样的方式冒出头来。幸好,秦桑没有那么早就开始研究弗洛伊德,他先发现了自己妻子的不贞,却没有足够的观察力找出第三者。   暂时安全了吧,阳瑾长长出了口气。他碰上了一宗足以支撑一篇重量级心理学论文的案例,可惜,他只能把这些紧紧封锁在内心深处。如果那个浴缸下真的有累累白骨,警察介入调查,那么秦桑被关进去的同时,他和乔沁的那段地下情也免不了要曝光。这多不合适。他可不想卷入这种事情里去。   所以,这件事情就这么了结,对秦桑,对自己,都好。   至于对乔沁嘛,反正她已经死了,死了嘛,就不用在意这么多啦。   也许会有些口误遗失之类在不经意间暴露出最深的秘密,不过,谁知道呢。      这个故事里没有鬼。   虽然没有鬼,却有比前几个故事更阴森的气息。这股气息不会一下子吓住你,不会让人心里“突”地一跳,一颗心蹦到嗓子眼。它无声无息地侵袭,蕴藏的那种疯狂扭曲,让听者不禁要审视自己的内心,会不会在自己的潜意识世界里,也有这样的一块角落呢?   会不会曾经杀过什么人,但又被自己遗忘了呢?   这个世界已经让我们学会把人心想得尽可能丑恶,但我们审视周围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略过,原来自己的心,竟也会可怖至此吗?   这是种让人难堪的自我审问,然而这个故事讲完之后,每个人都禁不住这么问自己。   一时间寂然无声。   但是不久之后,就有人开始反应过来,这个故事,似乎与今夜的主题不合呀。   先提出质疑的,当然就是那位大学生。   “鬼呢,我们今天讲的是鬼故事,你这故事的鬼在哪里?”   瘦女人默然不语。   “嘿,你刚才对我们的故事挑三捡四,还力求要真实。轮到你说,这倒好,压根就连鬼的影子都没有。”   “呵,鬼本来就没有影子啊。”舒星妤笑着说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没有鬼?”瘦女人冷冷道。   “哈,鬼在哪里,你倒说说,鬼在哪里?”大学生说:“你这故事里就两个人,秦桑一个阳瑾一个,哪个是鬼?难道乔沁是鬼,从来没出现过的乔沁是鬼?这就能算是鬼故事?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罪案故事嘛,这案子还没有破呢,最后也没个结论。”   瘦女人不说话。   最早被攻击过的眼镜男此时也加入进来,说:“不但没有鬼,你这个故事呀,也太像故事啦。或者应该说像篇小说,根本没有一个亲历者的视角,一会儿是秦桑的视角,一会儿是阳瑾的视角。还有最后,都是阳瑾心里的想法,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我倒要问问你,你是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嗯?先前你对我不就提出这样的疑问吗?还是说,你完全就是编了个故事来糊弄我们?”   “这是真的,爱信不信。”瘦女人冷冷地说。   舒星妤此时也有些失望,她本来大约指望着,今天能听见些货真价实的奇异故事。可显然,到目前为止,除了她自己说的那个,其它人说的都不可信。   但她也不欲搞得太僵,这时就望向我,笑了笑,说:“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来听下一个故事吧。要不,那多,你说一个?”   我愣了一下。   “那多是个特别好的记者,他有许多非常特殊的经历,如果他愿意把其中的一个讲出来,肯定是非常精彩的故事。而且,那一定是真实的故事,对吧。”   我从没有对舒星妤说过我之前的那些经历,不知她是从什么地方听到的。也可能她并不知道,只是为了烘托气氛,让大家多点期待,才这么说的。   我冲她点点头,说:“行啊,但我自己可没有碰到过鬼,都是朋友的经历。”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刚才讲的,都不是自己的经历啊,也都是别人告诉我们的呀。”舒星妤投来鼓励的目光。   “好吧,我就说一个。其实,我先前停车的时候,就在想,你们选择这里来聚会,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没有呀,怎么说?”舒星妤奇怪地问。   “我朋友曾经和我说过一件事情,那事情的发生地,就在胶州路上。先前我在外面看了看,也许就是这幢房子。”   “呵。”好几人发生惊讶的抽气声。   “真的吗,我进来这里的时候,就觉得怪怪的,有点阴森呢。”胖子说。   “也许,我只能说也许。我那位朋友倒是把门牌号告诉了我,还让我有兴趣的话,自己来瞧瞧。但我本就没准备来,所以也没记下门牌号。所以你们今天听了,最好别到处去说,万一不是这儿,又坏了这酒店的生意,就不好了。”   “你这话说的,我还真毛骨悚然起来。”舒星妤说。   “可是你为什么不准备来验证一下呢?”大学生问。   “你会愿意和一头狮子亲吻吗?特别是它刚刚吃掉一个人,牙齿上还挂着血肉的时候?”我反问他。   又是一片抽气声。   “这里……这么……凶?”胖子问。   “反正,无意义的冒险,我是不愿意的。”我回答。   “好啦,你胃口也吊足我们了,快点说,到底在你朋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吧。”舒星妤催促我。      我那位朋友,是上海颇有名气的青年女作家。真正有姿色的那种。要知道作家圈,有姿色的女人不太多,她们有太多别的选择嘛。我笑着说。   除了写作之外,她有另一份工作,她和她先生,一起开了家普洱茶的连锁店。   “不会是那家吧。”大学生说了个三个字的品牌名称。   我点头,对,就是那家。   他们又是一阵叹息。立刻就能和现实对应起来,我想他们已经开始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了。   因为的确是真的。   我继续说。   她的普洱茶连锁店,现在已经颇有些名气,但我的故事,发生在她这份事业的起步阶段。   当时,她需要在市中心租一个茶叶仓库。于是,她用很低的价格,租到了可以用作仓库的屋子,就在胶州路上,这个价格,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她很高兴,只是把茶叶搬进去之后,才愕然发现,一整幢楼,就只有她一家租客,其余的房间,全都空着。   她很奇怪地去打听,这才知道,这幢楼,是出了名的邪。即使是阳气重的农民工,也不敢一个人呆在楼里,至少得两人同行才敢进来。   她自己很少去这个仓库,搬运茶叶,分装这些事情,基本上是下面的员工在做。整幢楼没有别人,但是听到脚步声啦,房门开关声啦这些事情,常常发生。就好像这房子里,住着许多看不见的人一样。   还有比如这样的情况,两个人在一张长桌子两头坐着,埋头给茶叶做包装,一会儿,一个人问,你咳嗽作什么,另一个人说,我哪里咳嗽过了。   但是因为租金实在便宜,所以暂且一直还租着。   一直到有一天,上海刮台风。台风麦莎,你们记得吗?   他们点头。   就是台风麦莎来的时候,那位女作家想起来,仓库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而茶叶是不能受潮的。夜已经很深了,但她还是只好赶过去关窗。   租的房间在二楼。她当然知道这房子不干净,深夜一个人去,心惊胆颤的。就在她走到二楼的阳台上,准备关窗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男人嘿嘿笑了一声。   她尖叫一声,也不管窗和茶叶了,一路奔逃了出去。   那一次,她被吓得厉害,和听别人说,心情自然不同。于是她就开始打听这幢房子的究里。   一打听,她才知道,这幢房子的前身,是老上海租界的万国殡仪馆。这房子闹鬼,许多年前就是出了名的,几十年前,有道士专门镇了两块碑。其中的一块,在文革时期被砸掉了,另一个还留存着。   她特意去看了剩下的那块碑,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碑上刻满了蝌蚪一般的道家符箓。旁边有一座新起的房子,就是紧贴着碑造起来的。这说明造房子的人知道这块碑不能动,否则的话,肯定就把碑砸了。   这么一考证,我那朋友彻底绝了把这里继续当仓库的心思。再这么租下去,不知会出什么样的事情。两块碑去了一块,这房子就这么不太平了,什么时候这最后一块碑要是也没了,会发生什么事情,真是想也不敢去想。   所以,她退租了。退租之后,当然就是把所有的茶叶都搬出来,运到新的仓库里去。   那一天,她自己没去,是下面两个年轻的女员工在搬。   因为普洱茶砖体积不大,所以当天用的是大众搬场那种小货车。等到所有的茶砖都搬上车子,两个女孩也进了车厢。然后,把车厢门关上。   就在小货车从院子里拐出来的时候,车厢门突然之间开了。那两个女孩,也许是正靠在车厢门上,门这一开,她们倒栽下来,脑袋着地。   整个叙述过程,我没有故弄玄虚,没有添油加醋,就这么平平一路说来,甚至过于简略,几乎没有细节。但旁边那几位听者,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都变了。   “死了?”大学生问。   “我那朋友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她们还没有死,但是,也没有醒。她们被送到医院之后,就一直昏迷着,成了植物人。也许现在她们已经醒了,也许现在她们已经死了。”我说。   “这是不想让她们走啊。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住进了一户,又要走,不甘心啊。”瘦女人幽幽道。   “真是厉鬼,真凶啊。还剩下一块碑,就已经这样了,那要是两块碑都没了,这鬼该凶成什么样呀。”胖子说。   “好啦,我的故事,到这里就完了。我想你们也应该理解,为什么我会不愿意去这样一座房子里探险吧。”我说。   大家纷纷点头认同。   “那如果,现在我们在的这家酒店,就是当年的这幢房子的话,岂不是……”胖子忽然反应过来,紧张地说。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不自在起来。   而我,其实从进这家酒店的第一刻起,就非常不舒服了。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有人说。   “要不……我们就散了吧。”立刻有人附和。   时间的确已经不早,再过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了。   虽然还有人没有讲故事,但此时,在这酒店别具风格的酒吧里,仿佛有阴风吹拂。再没有一个人,能安然呆下去。   于是便结了帐,起身离开。   走进院子的时候,那瘦女人却没有向着门口去,反而贴着院墙,往黑暗深处走去。   “你去哪儿?”我问她。   “我想去看看那块碑。”她回答。   “还有谁要去看的?”我问其它人。   有的耸了耸肩,有的沉默不语。   他们恨不得立刻出门回家去,哪有这样的胆气,去寻那块碑。   所以竟只有那瘦女人一个人去了,所有人,包括我,都站在门口等着。   究竟这是不是故事里的房子,她会不会找到那块碑,连我也不知道。   我们站在一起,有人摸出烟来点着,然后一个接一个,所有人都抽起了烟,包括舒星妤。   “如果让我说今天听到的故事,哪一个最真实,那肯定是你说的这个了。”胖子对我说。   “我说的可也是真的啊。”舒星妤说。   “我相信。”我说。   “其实我知道这个殡仪馆。”眼镜男吐了口烟气说:“万国殡仪馆嘛,解放前有名气得很,美国人造的。徐志摩、鲁迅、阮玲玉,都是在这里烧掉的。”   “我想那厉鬼,肯定不能是这几个人。”大学生说。   “所以这神啊鬼啊的,不可信其无啊。我这人阳气向来弱,别带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去啊。”胖子说。   “哎呀,你放心吧,通常呢,厉鬼都是地缚灵,没办法离开的。”大学生好像很懂的样子。   “被一块碑镇着都能把人害得生死不知,这鬼的道行可不一般呢。”   我们几个人随口聊着和鬼神有关的事情,烟慢慢一根根熄了。这过去了一支烟的工夫,瘦女人却一直没有走出来。   “怎么……她还没出来。”胖子先说出口。   我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就这么大个院子,每个角落都转一圈,能花多少时间。   按道理,早该出来了。我们聊着天,没注意这点,现在一想,都心里发冷。   “我去看看。”原先和瘦女人最不对盘的大学生此时第一个站出来。   他说着往瘦女人先前进入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们:“要不……我们一起去找找?”   此时没人笑话他胆小,因为就连我,心里有也几分忐忑。   先前一直坐在这大学生旁,但从未说话的木讷青年立刻跟了上去,看起来,他们是同学。我们当然也一起走进了瘦女人隐没的那个黑暗角落。   那是酒店主楼后的一条小巷子,沿着墙种了竹子。后面还有射灯照着,如果是夏日里,会颇有风情,但此时,这黄白光的射灯在竹子间打出的光,当真鬼气森森。   尽管灯光很吓人,但好歹能把小径照亮。放眼望去,似乎没有人在前方。   说是似乎,因为在这样的黑夜里,虽然有光,却更显得一些地方黑影幢幢。   大学生走在最前面,我们紧随其后。脚步声此起彼伏,我心里忽然想,这些脚步里,会不会有不属于我们这些人的。   前方的那些阴影处,走得近了,也就看清楚了。果然没有人。一直走到尽头,拐出去,又是对着酒吧的那个大院子。   瘦女人去了哪里?她竟就这样消失了。   胖子似有话要说,但嘴唇嗫嚅,什么都说不出来。   眼镜男说,会不会我们刚走进竹径的时候,瘦女人恰好从另一头转回了院子,所以错过了。而现在,她可能已经出门了。   我摇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她那么长时间不出来,偏偏我们去找她的时候,从另一头转出来了?   木讷青年发足奔出院外,旋即又回来,摊摊手,脸色骇得发青。门外并没见到瘦女人。   “会不会,那小径上有暗门?”舒星妤问,随即看向我。   “如果她有正常理智,就算发现什么暗门,也不该不和我们打一声招呼就这么走进去。”我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就这么没了,真的撞见鬼了?”舒星妤问。   胖子突然大叫一声,说:“不行了,我呆不下去了,我才不管那女人去了哪里。对不起,对不起,我必须离开这里了。”   说完,他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我再次端详这个院子,就算闹鬼,鬼真能做到这一点?把一个大活人给吞没了?   莫非那块仅剩的碑也被推倒了,这儿的某些东西少了束缚,可以肆意妄为了?   大学生咳嗽了一声,说:“我们就算呆在这里,也不能做什么呀。”   “但怎么能就这样不管走掉呢?”舒星妤说。   “没准她已经回家了,也许她一出去就打了辆车,不管我们走掉啦。”眼镜男说。   谁都知道他在瞎扯。   汽车轰鸣声传来,一辆奥迪A6停在门口,胖子探出脑袋,说:“都走吧,还呆在这个鬼地方作什么,你们……”   他突然卡壳,嘴张得老大,“嗬嗬”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脸就白了,恐惧爬满了他脸上每一个角落。   我们紧张得左右互看,却完全没发现令胖子恐惧的源头。   “你怎么了?”大学生问。   我冲上前,拉开驾驶室的门,也不见车子有什么异常。   胖子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瑟瑟发抖。   舒星妤也走上来,手轻轻放在胖子的手背上,缓声说:“没事,我们那么多人都在这里呢,你看见什么了?”   “人数……人数……人数。”胖子已经惊骇到说不出连惯的话,只是看着我们,反复地说着“人数”。   我们面面相觑。站在这里的,是我、舒星妤、大学生和他的木讷同学、眼镜男,一共五个人,加上胖子自己,一共六个人。这“人数”到底是什么意思?   “啊!”木讷青年突然大叫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我们问他。   他的脸色也变了,说:“我知道了,人数,人数不对。”   这是我今天晚上第一次听他说话,声音都走调了。显见得他此时也怕极了,就和胖子一样。   “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坐这辆车来的,五个人,一辆车挤得满满的。”他说:“现在,少了一个,但还是……还是五个人。”   他这话一说,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惊呼出声,原本镇定的舒星妤,也怕得缩起了身子。   我却不明白,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今天——哦应该说是昨天了,昨天的聚会是从晚饭开始的,胖子开了车来,吃完晚饭,就一辆车把所有人载到了这里来聊天。   所有人——五人个——胖子、舒星妤、大学生、木讷青年、眼镜男。   没有瘦女人。   可怕的地方在于,现在想起来,没有人认识这个瘦女人,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聚会上的。   她忽然间出现,然而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直到她消失后,胖子去开车,才发觉不对劲。   “怪不得,她一直没有喝的东西。”大学生说。   “难道,她就是这万国殡仪馆里的厉鬼?”眼镜男说。   “不,她不是这里的。”我说:“还记得她的那个故事吗,那个没有鬼的故事,你们都问为什么故事里没有鬼的时候,她却说有鬼。”   “乔沁?”舒星妤脱口而出:“那个……那个被埋在按摩浴缸底下的女人?”   我叹息一声,说:“看来是了,所以她说的这个故事,也是真的。那是个上帝视角的故事,讲述者全知全能,好像在读一篇小说。除了鬼神,还有谁能知道这么多。但是,她看起来并没有恶意。”   这个鬼故事的聚会,便这样结束了,我想那天晚上,他们一路回家,大概都不敢回头。   临走的时候,我向舒星妤告别。   “如果我说,这是我第一次遇见鬼,你相不相信?”我问她。   “有什么不相信的,我现在,什么都相信。”   另一个夜晚,我问梁应物,鬼到底是什么。   他摇头。   “我不知道,那几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目前来看,还游离于任何科学法则之外。”   “但是我想,如果这世界真是场梦,那么我们为什么还会遇见鬼,难道变成了鬼,还无法超脱梦境吗?”   梁应物再次摇头,但是他说:“不论如何,如果真有鬼,那么鬼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一定全然不同。或许,那时它就去了另一个梦境。我们永远都在梦里,不论是生是死,都无法醒来。”   我忽然大笑,说:“这么说来,那还自杀干什么,反正都在梦里,就好好过吧。”   "后记      写完这本书的时候,我照例分发给好友去看。他们说好我会开心,说不好我会郁闷。我是个俗人,没法八风不动,却还算能守本心。   有朋友说,看得很激动,这是她看过的最好的那多手记之一。我对“之一”略有遗憾。其它人的评价,也尽是高分,令我舒了口气。这本手记,和《亡者低语》前后脚写完,那一本,我对其中爱情故事的尝试比较满意,而这一本,则是对故事本身比较满意。对我来说,这本更像是那多手记,代表了我对这个世界无穷可能的想象。   过了一阵子,看过这本书的金小锐同学突然在MSN上对我说,快去看《盗梦空间》。你会郁闷的,他说。   那时《盗梦空间》刚刚上映,我还未来得及看。但他这么一说,加上电影的片名,顿时让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等到从电影院里出来,我的心情,被金小锐完全说中,极度郁闷。   因为电影和我新书的创意,相似度极高。原本我可以说,这部小说不看到最后,没人能猜得出真相。但如果看过了《盗梦空间》,那么很可能在三分之一的地方,就能窥知究竟了。   而电影已经放了,我小说的出版,还要等待好一阵子呢。   所以我只好加了一个番外篇。   至少让这个番外篇的结尾,能出乎预料吧。   聊能安慰的是,在我的小说中,至少有一些证据,来试着证明这个世界真的是场梦。比如历史的矛盾,再比如测不准。我们似乎永远看不清这个世界,它是模糊且不断变化着的。   生活中的某些时刻,我真的会有似梦非梦的不确定感,那一刻,我仿佛陷入迷障,又仿佛窥破了这世界的一角真相。很多年后,我把这一丝一缕的迷障收罗起来,织成了这个故事。而几乎同时,有另一个人编织了另一个类似的故事,他也这么想么?那么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人,有和我相似的想法?   所以,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是场梦?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百度搜索:最爱小说网】